第六章·净滤初探
陈伯下山的那日,朔月城笼罩在反常的闷热中。
晨起时天色就是浑浊的灰黄,云层低垂得仿佛要压到守望塔尖。没有风,连院中那丛忍冬花的叶片都纹丝不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蒸腾出的潮气,混杂着远处集市飘来的、变了质的鱼腥味。
林泉站在三楼天窗前,掌心贴着水晶表面。温热。昨夜雷雨带来的凉意已被彻底驱散,此刻整座城都像被扣在一口巨大的蒸锅里,连心海都因此变得粘稠——那些日常心绪不再如溪流般清晰,而是融成一锅缓慢翻滚的浓汤。
陈伯黎明时分就离开了。老人换上了一件深褐色的粗麻外袍,背了个半旧的竹篓,跛着脚慢慢走下别院前的石阶。林泉从窗口目送他消失在晨雾中,那道沉静的心绪光束也随之远去,融入城中模糊的意识背景里。
现在,别院真正只剩他一人了。
林泉转身看向墙壁。晨光透过闷黄的云层,在星图上投下暗淡的光晕。那些银蓝色的轨迹此刻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深埋地底的矿物脉络,在昏暗中静静发光。
他走到墙边,从怀中取出《初代贤者冥想札记》,翻到记载基础符文的那几页。然后,他伸出手指,沿着天枢星附近的装饰纹路,缓慢地临摹。
指尖划过石壁粗糙的表面。这不是书写,而是某种……触觉记忆。墨星尘当年绘制这些纹路时,用的不是普通颜料,而是掺了星尘粉和某种胶质的混合物。历经数十年,那些线条依然保持着微弱的能量活性——林泉能感觉到指尖传来极其细微的酥麻感,像触摸到干燥的琥珀。
他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触觉上。
随着指尖移动,墙上的符文在他意识中逐渐“亮”起来。不是视觉意义上的光亮,而是一种存在感的凸显。那些纹路不再只是装饰,它们开始呼吸——缓慢、深沉、与某种更宏大的节律共振。
星辰的节律。
林泉忽然明白了墨星尘的真正意图:这些符文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与对应的星辰位置锁定。当天枢星运行到特定方位时,这一组符文的活性就会达到峰值;当南十字星升起时,另一组符文开始共鸣。观星士用了四十二年,不仅记录了星辰轨迹,还校准了这些符文阵列与星空的隐秘连接。
这才是完整的传承。
没有星图,符文只是死物。没有符文,星图只是观测记录。二者结合,才是镜脉修行的时间表与路线图。
林泉收回手指,退后两步。他需要系统性地学习这些,而不是零碎地触碰。
他走到二楼,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翻找。花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卷《朔月城星历·星辉四十至八十年》。这是墨星尘主持编纂的官方星历,记录了四十年间每日每夜主要星辰的精确位置。
抱着厚重的星历卷轴回到三楼,他将它摊开在地板上。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几乎让人头晕——赤经、赤纬、升起时刻、中天时间、黄道夹角……全是严谨到冷酷的天文数字。
但林泉耐心地翻阅。他找到今天的日期:星辉七十九年,霜月第十七日。对照表格,今日日落时分,天枢星将自东北方升起,子夜时分过中天,黎明前没入西北地平线。
而天枢星对应的那组符文,理论上在子夜中天时活性最强。
他抬头看向墙上天枢星附近的纹路。现在距离子夜还有近八个时辰。
时间足够他准备。
林泉盘膝坐下,翻开《冥想札记》中关于“镜面建立与维持”的章节。这部分内容极其艰深,充斥着大量他从未接触过的概念:“意识折射率”、“心绪共振阈值”、“镜面曲率调节”……每一段都需要反复咀嚼。
但他没有急躁。父亲教他辨识草药时说过:“再复杂的方子,也是一味药一味药认全的。急不得。”
他慢慢读,遇到不懂的术语就记在草纸上,回头再查。有些概念札记中有解释,有些则没有——显然初代贤者默认阅读者具备相当的魔法理论基础,而这恰恰是林泉最欠缺的。
午时,闷热更甚。
林泉脱去外袍,只着单衣,额头上仍不断渗出细汗。他下楼取了陈伯预留的午餐——几个冷馒头和一碟酱菜,就着凉水草草吃完。食物下肚后困意袭来,他强打精神,用冷水拍了拍脸。
不能睡。今夜子夜的尝试至关重要,他需要在精神最佳状态。
他换了个方法:不再枯读,而是起身对照墙上的星图,结合札记内容,尝试“理解”那些符文的功能。
天枢星附近的纹路,由七个基础符文嵌套而成。核心是一个类似同心圆的图案,札记中称之为“镜核”,作用是稳定意识中心,防止镜面破碎。周围环绕着六个辅助符文:两个负责过滤“强情绪冲击”,两个负责偏折“恶意心绪”,还有两个负责“能量传导”——将从心海吸收的可用波动导向意识深处。
六个辅助符文又通过更细的纹路连接,形成一个完整的能量循环网络。这网络不是静态的,札记中特别注明:“随星辰位移,网络节点权重需动态调整。”
动态调整。
林泉盯着那些纹路,忽然想到一个比喻:这就像父亲调配一副复杂的药方,不同药材在不同时辰采摘、用不同火候煎煮,药效天差地别。镜脉修行也是如此——同样的符文阵列,在不同星辰位置下,需要不同的“激活顺序”和“能量配比”。
而墨星尘留下的星图,就是这部“药方”的时辰配伍表。
这个认知让林泉兴奋起来。他开始更系统地对照:将墙上一组组符文阵列抄录到草纸上,在旁边标注对应的星辰、最佳激活时间、札记中记载的注意事项。
工作量巨大。直到申时过半,他才勉强整理完北天区主要的七组阵列。手腕酸痛,眼睛干涩,但他心中却充盈着某种罕见的充实感。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主动地去理解、去掌握某种力量——而不是被动地承受诅咒。
窗外,天色开始转暗。
不是正常的日暮,而是闷热云层堆积到极限后,呈现出的那种污浊的暗紫色。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但雨迟迟不下。整座城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中。
林泉走到天窗前,掌心再次贴上去。
心海的“粘稠感”正在加剧。普通人的心绪像被裹在厚重的棉絮里,挣扎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而那些法师的心绪光束——他数了数,比平日少了三成。大部分光束的亮度也降低了,像被雾气笼罩的灯。
压抑。
不仅是天气的压抑,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酝酿。林泉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心海的底层,那片银灰色的海洋,正在缓慢地……抬升?
不,不是抬升。是表层的心绪潮汐正在变薄、变弱,以至于底层的存在更容易被触及。
这个发现让他警觉。朔月之夜刚过三天,按理说心海应该处于相对平静期。这种反常的“表层稀释”现象,札记中没有记载,墨星尘的星图也没有标注。
是天气异常导致的?还是……黯影的影响?
他想起昨夜陈伯的话:“黯影撤退时似乎有些困惑。”以及更早的:“朔月之夜,阴影最长。有些东西,会在月光消失时变得更活跃。”
如果黯影与心海底层的那片银灰海洋有关联,那么它们的活动是否会影响心海的结构?
林泉没有答案。但他知道,今夜子时的尝试,可能会比预想的更危险。
酉时,他强迫自己休息。
躺在窄床上,闭着眼睛,却无法入睡。闷热让皮肤黏腻,远处断续的雷声敲打着耳膜。他尝试用父亲教的呼吸法平复心绪,但效果有限。
最后他起身,走到墙边,手掌贴上石壁。
石壁是凉的——厚重的石材隔绝了外界的闷热,保持着地下深处恒定的低温。那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燥热的思绪稍有缓解。
他沿着墙上的星图轨迹,缓慢移动手掌。指尖划过那些隐藏的符文,微弱的酥麻感像细小的涟漪,在意识表层荡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完全黑了。
没有星辰——云层太厚,遮蔽了整个夜空。只有远处城中零星的灯火,在浓雾般的黑暗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
林泉点亮油灯。昏黄的光芒只能照亮房间中央一小片区域,墙壁上的星图和符文大部分隐入阴影。但他不需要肉眼去看——经过白天的研究,那些纹路已经印在他的意识里。
他坐回地板中央,在面前摊开札记和整理好的笔记。
子时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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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征兆是耳鸣。
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意识层面突然拔高的嗡鸣。仿佛有无数根极细的金属丝被同时拨动,发出尖锐到几乎要刺穿颅骨的震颤。
林泉立刻进入镜面状态。
呼吸放缓,意识下沉。他在心中构建那幅“父亲药圃”的画面,以此为锚点,开始按照札记记载的方法,在意识表层“镀”上一层特殊的映照层。
这一次比昨夜更艰难。
因为今夜没有自然的心绪潮汐作为参照——那些普通人的心绪被压制得太厉害,几乎无法提供“背景噪音”。而底层银灰海洋的存在感却空前强烈,像一座冰山从海底缓缓浮起,冰冷的压迫感几乎要冻僵他的思维。
他咬紧牙关,开始激活墙上的符文阵列。
不是用手,而是用“意”。
他睁开眼睛,看向天枢星应该在的位置——虽然此刻被云层遮蔽,但星图中的轨迹和星历数据已经告诉他精确的方位。他将意识聚焦于墙上对应的那组符文,想象自己的心念如无形的刻刀,沿着那些纹路一遍遍描摹。
起初毫无反应。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地板上。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就在林泉几乎要放弃时,墙上的某一处纹路,突然亮起了极其微弱的银蓝色光晕。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发光——那光只有处于镜面状态的他能“看见”。它像夜光苔藓,在黑暗中幽幽地呼吸。
第一个符文被激活了。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七个基础符文依次亮起。它们之间那些更细的连接纹路也开始发光,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悬浮在墙壁表面的光之网络。
这网络与林泉的意识产生了共鸣。
他感到自己的“镜面”突然变得稳固了。之前那种摇摇欲碎的不安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弹性”——心绪冲击撞上来时,镜面会微微凹陷、吸收、缓冲,然后恢复原状。
成功了。
但他来不及喜悦。因为就在镜面稳固的瞬间,他“看”清了今夜心海的真实面貌。
表层的心绪潮汐确实稀薄了。但在稀薄的表层之下,银灰海洋的“水位”正在上升。更可怕的是,在那片银灰之中,有数十个黑色的“空洞”正在移动。
那些空洞没有心绪波动——它们本身就是“心绪的缺失”,是吞噬一切情绪的黑暗漩涡。它们从北方来,正缓慢地靠近城墙。
黯影的本体。
林泉的呼吸一滞。
昨夜他感知到的只是黯影散发出的“恶意心绪”,是它们活动时产生的涟漪。而此刻,通过稳固的镜面,他直接“看”到了它们的本质:不是生物,不是魔物,而是……某种规则的畸变体?银灰海洋中滋生的、专门吞噬“差异”的肿瘤?
他无法理解,只能描述感知到的现象:每一个黯影空洞经过的地方,心海表层的情绪都会被吸走。欢乐、悲伤、愤怒、爱恋——所有带有个体色彩的东西都被剥离,只留下冰冷的、同质的空白。
就像万物归一律令的……微缩版。
这个联想让林泉毛骨悚然。
城墙方向,守卫法师们的心绪光束突然集体增强。他们显然也察觉到了异常——虽然未必像林泉这样直接“看见”,但魔法警报肯定被触发了。
战斗即将再次爆发。
而这一次,黯影的数量比昨夜多了一倍。
林泉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恐慌的时候。他维持着镜面,开始尝试札记中记载的下一个步骤:“心绪过滤”。
镜脉修行者不能只是被动防御。他们需要学会主动处理涌入的心绪,否则镜面迟早会被过载的信息撑破。
过滤的方法,是将心绪按“强度”和“性质”分类。
林泉闭上眼睛,将注意力投向涌来的心绪流。今夜的心绪很特殊:因为表层稀薄,大部分都是来自城墙方向的“战意”和“恐惧”——守卫法师的决绝,普通士兵的紧张,以及被黯影空洞吞噬时产生的、那种令人作呕的“存在抹除感”。
他开始尝试。
首先,他将那些过于强烈的“恐惧”隔离开——不是完全屏蔽,而是暂时存放在意识边缘的“缓冲池”里。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力,稍有不慎就会让恐惧污染整个镜面。
其次,他将“战意”和“决绝”这类相对稳定的心绪导向镜面深处——这些心绪虽然强烈,但有明确的指向性,不会无序地冲击。
最后,对于那些被黯影吞噬时产生的“抹除感”……林泉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心绪的本质太异常了,它不像是自然产生的情绪,更像是某种规则的显化。
他犹豫片刻,决定尝试札记中记载的“镜面折射”。
原理很简单:当遇到无法吸收也无法隔离的有害心绪时,用镜面将其偏折到其他方向——最好是反射回源头。
他选中一个正在靠近城墙的黯影空洞,锁定它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抹除感,然后……
想象镜面倾斜。
想象那股心绪像光线一样撞上镜面,然后以相同的角度弹回去。
那一瞬间,林泉感到自己的意识像被重锤击中。镜面剧烈震颤,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但他咬牙坚持,维持着镜面的倾斜角度。
然后,他“看”到了变化。
那个被反射了“抹除感”的黯影空洞,突然在原地停滞了。它不再前进,而是开始……自我吞噬?空洞的边缘向内收缩,黑色的漩涡变得不稳定,最终“噗”地一声——消失了。
不是被消灭,更像是它自身的规则产生了矛盾,自我抵消了。
这个结果让林泉自己也愣住了。
他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真的有效。更没想到效果如此……诡异。
但代价巨大。镜面上的裂纹没有完全恢复,他的意识像被抽空了大半,头痛欲裂,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黑斑。
不能再试了。
他放弃主动干预,退回到纯粹的观察状态。
城墙方向的战斗已经打响。这一次比昨夜更激烈,黯影空洞的数量更多,守卫法师的压力明显增大。林泉看到至少两道法师的心绪光束突然熄灭——不是阵亡,就是重伤失去意识。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子时过半,黯影开始撤退。和昨夜一样,它们撤退得有些突然,仿佛接到了某种统一的指令。
心海的银灰水位开始下降,表层的心绪潮汐逐渐恢复。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缓缓散去。
林泉长出一口气,解除了镜面状态。
剧痛瞬间淹没了他。他蜷缩在地板上,双手抱头,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每一寸都在尖叫。鼻孔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是血。
但他嘴角却扯出了一丝极淡的、扭曲的笑。
今夜,他不仅稳固了镜面,还完成了第一次心绪过滤。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镜脉对黯影……有效。
这个认知,比任何力量都让他感到振奋。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稍缓。他挣扎着爬起,用袖子擦去鼻血,踉跄走到天窗前。
窗外,云层终于散开少许,露出一角星空。天枢星正在西北方缓缓下沉,银蓝色的光芒在残云缝隙中闪烁。
墙上的符文阵列已经暗淡,恢复成普通的纹路。
林泉转身,看向那面画满星图的墙壁。
现在,他终于理解了墨星尘那句话的全部重量:
“镜脉之说未绝,静待有缘。”
有缘人来了。
而他走上的这条路,或许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危险,也更……必要。
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
天快亮了。
林泉慢慢走回床边,躺下,闭上眼睛。
在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浮现在他渐渐模糊的意识里:
需要一套系统的方法。
一套能让他稳定修行、安全成长、最终掌握镜脉之道的——
完整的冥想法。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某个少年的心中,一颗种子已经破土。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