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三的夜晚,城市被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浸润。雨丝细密,在路灯下交织成朦胧的光帘。
沈清瓷的车停在市中心一家私密性极好的日料店外。店面低调,门帘深垂。她推门而入,和服侍者躬身引路,穿过安静的庭院和长廊,来到最里间一个临水的包厢。
林屿已经先到了。他坐在榻榻米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推拉门的方向,像一只等待主人归家的大型犬。听到门响,他立刻转头看来,眼睛在看见沈清瓷的瞬间亮起,随即又因为紧张而垂下,站起身时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姐姐……沈总。”他有些慌乱地改口,脸颊在昏黄纸灯笼的光线下泛着浅红。他今天穿了件质地柔软的米色毛衣,头发柔软地垂在额前,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温暖,与包厢外清冷的秋雨形成鲜明对比。
沈清瓷脱下沾了湿气的外套,侍者接过挂好,悄无声息地退下,拉上了门。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得能听见庭院里竹筒叩石的轻响,和细雨落在池塘荷叶上的沙沙声。
“坐。”沈清瓷在对面坐下,语气平常,像一次普通的商务约见。
林屿依言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茶杯边缘。菜品一道道呈上,精致小巧。沈清瓷吃得不多,动作优雅。林屿则有些食不知味,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人身上,偶尔说几句关于近期训练和工作的进展,努力想表现得成熟稳重些,却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那份专注的仰慕。
“下周有个公益短片拍摄,”沈清瓷放下筷子,拿起清酒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落在林屿因为认真倾听而微微前倾的身体上,“主题是关注城市流浪动物。导演是我一个朋友,要求比较高,需要演员有共情力和干净的少年感。我提了你的名字。”
林屿猛地抬头,眼睛睁大:“我……我可以吗?我没拍过正式的短片……”
“觉得难,可以推掉。”沈清瓷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林屿立刻摇头,声音急促,“我想拍!我一定会努力做好的!谢谢姐姐……谢谢沈总给我这个机会。”他眼里燃起斗志,又有种被信任的巨大欢喜。
沈清瓷看着他眼中那簇因为她的肯定而骤然明亮的火焰,心底那根名为“理性”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颤音。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被雨打湿的庭院石灯。
“吃完我送你回去。”
回程的车上,气氛比来时更静。只有雨刷规律的声响和引擎低沉的嗡鸣。林屿坐在副驾,周婧不在,是沈清瓷亲自开车。他侧头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跳却比车速更快。鼻尖萦绕着她车里清冽的淡香,混合着她身上那种冷冽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车子最终停在林屿公司宿舍附近一条相对僻静的路边。雨已经小了很多,变成细细的雨雾。
“到了。”沈清瓷停稳车,没有看他。
林屿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他转过头,看着沈清瓷在仪表盘微光下显得格外静谧优美的侧脸轮廓,那股憋了一整晚、或者说憋了更久的情绪,突然冲破了闸门。
“姐姐,”他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我……我能不能……”
沈清瓷缓缓转过头,对上他的视线。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仿佛能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吸进去。
“能不能什么?”她问,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林屿心上。
林屿喉结滚动了一下,脸颊烧得厉害,连脖颈都染上了粉色。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细若蚊蚋的一句:“我……我能……喜欢你吗?”
说完,他立刻垂下头,不敢再看她,耳朵红得几乎要滴血,手指死死攥着衣角,等待着一场或许会让他彻底沉入冰窖的审判。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雨丝飘落在车窗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簌簌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沈清瓷才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屿,你知道‘喜欢’我,意味着什么吗?”
林屿猛地抬起头,撞进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急促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是……是沈总,是很多人仰望的人。我只是……只是控制不住。我会努力,努力变得更好,努力不给你添麻烦,努力……配得上站在你身边一点点,哪怕只是远远的……”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哽咽般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坚定。
沈清瓷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那双盛满了赤诚、不安与灼热爱慕的眼睛,心底那层坚冰,似乎在这滚烫的注视下,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她没有回答“能”或“不能”。只是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他因为紧张而紧抿的、有些颤抖的唇角。
“回去吧。”她说,收回了手,“明天还要训练。”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窜遍林屿全身。他呆住了,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无法思考。他像个木偶一样,晕乎乎地推开车门,走进细密的雨雾里,走到宿舍楼下,才猛地回头。
黑色的车子已经无声地滑入夜色,消失在街道尽头。
林屿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唇角,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凉意。然后,他像个傻子一样,在细细的秋雨里,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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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益短片拍摄得很顺利。林屿身上那种未经污染的干净气质和对待小动物时自然流露的温柔,打动了苛刻的导演。短片播出后,反响不错,连带他的口碑和知名度都有了小幅提升。星耀时代内部,王振自然是全力配合资源倾斜,林屿的日程愈发充实。
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全是鲜花和掌声。
茶水间、电梯里、内部通讯群的匿名角落,开始流传起一些不那么好听的低语。
“啧,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顾辰栽了,这位倒是乘风直上。”
“那可不,听说连着好几个资源都是总部那边直接点名下来的。”
“长得确实不错,又会来事儿。你们没看见上次沈总来视察,他那眼神……啧啧。”
“靠脸上位呗,这还不明显?攀上高枝了,自然什么都有。”
“小声点……不过也是,沈总那样的人,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小偶像这么上心?图个新鲜罢了。”
“就是,玩玩而已。等沈总腻了,看他怎么摔下来。”
这些流言蜚语,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林屿不是没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他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或者练习时更加拼命,试图用汗水淹没那些刺耳的声音。但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还是会扎进心里,带来细密的疼和难以言说的屈辱。尤其是当它们牵扯到沈清瓷时,那种玷污她名声的恶意揣测,更让他愤怒又无力。
他不敢告诉沈清瓷,怕给她添麻烦,也怕……怕那些话里,有那么一丝令人恐惧的真实。
这天下午,林屿被王振叫去办公室,对接一个新的商务合作细节。出来时,在走廊转角,恰好听到两个其他部门的员工在低声交谈,内容正是关于他和沈清瓷。言辞比之前听到的更加露骨不堪。
林屿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苍白。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陷进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练习室的。里面空无一人。他靠着冰冷的镜子滑坐下来,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那些恶意的揣测、轻蔑的嘲弄,还有对沈清瓷的污蔑,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可以忍受别人说他靠脸上位,说他攀附,但他无法忍受那些人用那种语气谈论沈清瓷,仿佛她只是一个被美色所惑的昏聩上司。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麻木地拿出来,是沈清瓷发来的消息。
S:【晚上七点,来顶层办公室。】
没有多余的字。林屿盯着那条消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酸又胀。他该去吗?去了,会不会让那些谣言更加甚嚣尘上?会不会让她也陷入非议?
可他无法拒绝。那是她的命令,也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晚上七点,林屿搭乘直达顶层的专用电梯。电梯镜面映出他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表情。
电梯门开,顶层总裁办区域一片寂静,只有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的门缝下,透出暖黄的光。周婧的工位空着,似乎已经下班。
林屿走到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沈清瓷清冽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沈清瓷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她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昏黄柔和,勾勒出她清瘦挺直的背影。
“把门关上。”她说,依旧没有回头。
林屿依言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站在原地,有些无措。
沈清瓷这时才缓缓转过身。她今天穿了一套浅灰色的丝质衬衫和西装裤,长发松散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平静。
“过来。”她开口。
林屿挪动脚步,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眼,不敢看她。
“抬头。”沈清瓷命令。
林屿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深邃得像要将人吸进去。
“听到什么了?”她问,单刀直入。
林屿浑身一颤,下意识想否认,但在她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所有伪装都无所遁形。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没……没什么。”
沈清瓷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林屿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冷香,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无声却强大的压迫感。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抵住了身后冰凉的落地玻璃。
沈清瓷又逼近一步,几乎将他困在了自己和玻璃之间。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捏住他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意味,迫使他抬起头,更清晰地迎上她的目光。
“公司里的谣言,”她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气息几乎拂过他的耳廓,“说你靠我的宠爱上位,是个只会讨好卖乖的小白脸……”
林屿的脸瞬间血色尽褪,身体僵硬,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最害怕、最不堪的一面,被她如此直白地、残忍地撕开。
沈清瓷却仿佛没看见他的痛苦,指尖微微用力,迫使他看着自己。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皮囊,直视内里。
“林屿,”她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告诉我,你是吗?”
林屿眼眶瞬间红了,巨大的委屈和屈辱涌上来,他咬着下唇,拼命摇头,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她捏着他下巴的手指上,温热一片。
“我不是……”他哽咽着,声音破碎,“我没有……我只是……只是喜欢姐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靠姐姐得到什么……我害怕……害怕她们那么说你……”
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惶恐、委屈和深埋心底的爱慕,彻底决堤。
沈清瓷看着他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捏着他下巴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力道。她另一只手抬起,拇指指腹有些粗粝地擦过他湿漉漉的脸颊,拭去一滴滚烫的泪。
“哭什么。”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少了些刚才的锋利,“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力。”
她俯身,贴近他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低语:“而且,她们说得也没全错。”
林屿猛地僵住,泪眼朦胧地看向她近在咫尺的侧脸。
沈清瓷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斤重量,一字一句,砸进他混乱的心湖:
“我确实,很吃你的颜。”
轰——林屿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思绪、甚至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只有她这句话,在她滚烫的气息包裹下,反复回荡,震耳欲聋。
紧接着,沈清瓷微微退开一点,看着他那双因为震惊和巨大冲击而显得茫然又湿漉漉的眼睛,嘴角极浅地、极慢地,勾起了一个近乎妖异的弧度。
“所以,”她看着他,目光深邃,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你得负责。”
林屿彻底懵了,残存的理智和汹涌的情感激烈交战,让他几乎无法思考。负责?负什么责?怎么负责?
而沈清瓷,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完全被击溃的呆愣模样。她终于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却转而用指尖,极轻地划过他滚烫的耳廓,带起一阵战栗。
然后,她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暧昧的距离,恢复了平日那种清冷疏离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将他抵在玻璃上、在他耳边低语的人不是她。
“公益短片后续的宣传方案,明天上午我要看到星耀的详细计划。”她转身,走向办公桌,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你可以回去了。”
林屿还僵硬地靠在玻璃上,脸上的泪痕未干,耳朵却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他看着她清瘦的背影,大脑依旧一片混沌,只有她最后那句话,和那句“我确实,很吃你的颜”,像魔咒一样烙在脑海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间办公室,怎样下的楼,怎样回到宿舍的。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耳边反复回荡着她的声音,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触碰过的战栗,被泪水濡湿过的下巴仿佛还带着她指尖的微凉。
负责……负责一辈子吗?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的藤蔓,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每一根神经。狂喜、惶恐、甜蜜、不安……无数情绪交织爆炸。
他猛地坐起身,抓起手机,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打下几行字,发送出去。
【姐姐,我会负责的。】
【用我的一辈子,负责。】
发送完,他像用尽了所有力气,把手机紧紧按在狂跳的心口,整个人蜷缩起来,将爆红的脸颊埋进枕头里。
另一边,沈清瓷刚结束一个短暂的跨国电话。私人手机屏幕亮起,她点开,看到了那两条消息。
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流淌进她深邃的眼眸里。她盯着那两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好。】
只有一个字。发送。
她放下手机,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璀璨却寂静的夜景。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的身影,嘴角那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无人窥见的夜色里,缓缓加深。
雨后的城市,空气清冽。而有些悄然滋长的心事,终于在今夜,冲破了最后一层朦胧的窗纸,暴露在彼此确认的月光下。
虽然那月光,或许还隔着厚重的云层,但毕竟,光已经透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