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下午,沈清瓷在总部顶楼的私人健身房里。她换了一身黑色的运动背心和紧身长裤,正在跑步机上匀速慢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平稳,目光却有些空茫,落在对面镜子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上。
私人手机放在旁边的置物架上,屏幕亮着,停留在微信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林屿发来的,是一个小视频。点开,是他在一个看起来像天台的地方,抱着一把木吉他,对着镜头有些害羞地笑:“姐姐,今天天气好,我试着写了段旋律,还没填词……想第一个弹给你听。”
视频里的男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指拨动琴弦,生涩却认真的旋律流淌出来,夹杂着城市高空轻微的风声和他偶尔因为弹错而不好意思抿嘴的小动作。阳光落在他柔软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上,镀了一层浅金。
沈清瓷看了三遍。然后她关掉视频,继续跑步。
直到心率达到预设区间,她才慢慢停下来,用毛巾擦着汗,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缩小成模型般的城市,而她站在制高点。掌控一切的感觉,通常能带来平静。但此刻,某种细微的、陌生的躁动,像水底潜流,轻轻冲刷着理性的堤岸。
她想起林屿跳舞时绷紧的背肌,想起他直播时红透的耳根,想起他发来那些笨拙又真诚的感谢和小视频。一种新鲜的、带着鲜活温度的体验,与她惯常所处的冰冷数字和权力博弈的世界截然不同。
但这种感觉,是危险的。它容易让人失却判断,心软,做出不理智的决策——就像她曾经对顾辰那样。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周婧发来的消息:【沈总,已按您吩咐向王振了解情况。顾辰的问题比预想更严重,涉及引导非理性消费和私下不当言论。星耀方面似已决定切割。关于林屿的培养计划,王振给出了初步方案。已整理好简报。】
沈清瓷回复:【简报发我。明天上午,让李茂和王振提前半小时到。】
她放下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天际线尽头,云层堆积,酝酿着一场暴雨。
该收网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集团总部小会议室。
李茂和王振提前到达,正襟危坐,面前的评估报告厚厚一摞,每一页都反复斟酌过。王振眼底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九点五十分,沈清瓷带着周婧准时出现。她今天穿了一套铁灰色的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优美的脖颈线条,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开始吧。”她坐下,开门见山。
李茂示意王振汇报。王振战战兢兢地站起,翻开报告,开始陈述。他极力将顾辰的问题定性为“个人品行失察”、“未能妥善处理粉丝关系”、“对团队造成负面影响”,并详细列举了准备与其解约的条款和后续危机公关方案。说到林屿时,语气明显变得积极,着重强调其“刻苦努力”、“谦逊上进”、“团队协作精神好”,并展示了那份刚刚赶制出来的、看起来颇为详尽的新人培养计划。
沈清瓷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光洁的会议桌面上轻轻点一下。直到王振汇报完,额角冷汗已经滑落。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沈清瓷拿起那份关于顾辰的解约方案,扫了几眼,然后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解约,是必须的。”她开口,声音清晰冰冷,“但理由,不必说得这么委婉。‘引导粉丝非理性消费,承诺回报未能兑现,私下发表侮辱性言论,严重违背艺人职业道德,并对公司形象及投资者关系造成实质损害’——这些,都写进正式解约函和内部公告里。该追偿的损失,按合同条款严格执行。相关证据,”她看了一眼周婧,“法务部和公关部会配合你们。”
王振和李茂心头一凛。这是要彻底钉死顾辰,不留一点翻身余地,甚至要拿来警示其他人。
“至于STORM这个团,”沈清瓷继续道,“暂停团体活动三个月,内部整顿。重新评估团队定位和发展方向。资源,向有潜力的成员倾斜。”她的目光落在王振脸上,“你刚才提到的对林屿的培养计划,太泛了。我要看到具体到每个月的训练目标、曝光渠道、数据考核指标。下周这个时候,我要看到细化方案。”
“是,沈总!”王振连忙应下。
“还有,”沈清瓷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让李茂和王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星耀时代管理层,对旗下艺人疏于监管,风险预警机制形同虚设,导致公司利益和声誉面临重大威胁。李副总,王总,你们今年的绩效考核,会重点参考这次事件的处置结果和后续整改成效。”
这话说得不重,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李茂和王振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好了,去执行吧。”沈清瓷站起身,不再看他们,带着周婧离开了会议室。
走出小会议室,穿过安静的总裁办走廊,周婧低声问:“沈总,关于林屿,是否需要安排更……直接的接触或考察?毕竟,您似乎比较关注。”
沈清瓷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
“不急。”她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周婧说,“先看看,离开了团队的中心和聚光灯,在真正的资源和机会面前,他会是什么样子。”
“是。”周婧点头,不再多问。
回到办公室,沈清瓷并未立刻投入工作。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如蝼蚁般穿行的车流人群。处理顾辰,整顿星耀,不过是她庞大商业版图中一次微不足道的修正。理性告诉她,到此为止,是最干净利落的选择。
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点开了手机,屏幕上,是林屿那个抱着吉他、在阳光下对她微笑的小视频。
窗外的天空,云层越积越厚,暴雨将至。而她的心底,那丝陌生的潜流,似乎也随着渐暗的天色,变得清晰了一些。
或许,观察和评估,可以换一种更……直接的方式。毕竟,她沈清瓷,从来不只是个被动的观察者。
她拿起内线电话:“周婧,下午的行程全部推后。我要去一趟星耀时代。”
暴雨在正午时分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星耀时代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急促的噼啪声,将窗外的城市轮廓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水灰色。
十七层的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加阴郁凝滞。
艺人经纪部最大的那间会议室里,空气紧绷得仿佛一触即炸。长桌一侧,坐着面无表情的法务部代表、人事总监,以及脸色灰败、强撑着总经理架子的王振。另一侧,只有顾辰一个人。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僵硬。身上还是昨天那套昂贵的潮牌,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但眼底密布的血丝和唇上因为紧张被咬出的深深齿痕,彻底出卖了他濒临崩溃的内心。桌上摊开着一式三份的文件,最上方《艺人解约协议》那几个加粗黑体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球生疼。
“……基于上述严重违反《艺人经纪合同》第3.7条、第5.2条及附件《艺人行为守则》多项规定的行为,经公司研究决定,即日起解除与艺人顾辰的经纪合同。”法务代表的声音平稳而冰冷,像在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根据合同违约条款及对公司造成的实际及潜在商誉损失,公司保留追究相应经济赔偿的权利。具体索赔金额及支付方式,详见附件三……”
“我不签!”顾辰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打断了宣读。他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凭什么?!我为公司赚了多少钱?!那些打赏……那些资源……没有我,STORM算什么?你们现在想卸磨杀驴?就因为那个老女人……”
“顾辰!”王振厉声喝止,额角青筋跳动,“注意你的言辞!这是公司的正式决定!”
“正式决定?哈!”顾辰猛地站起,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眼眶赤红,指着王振,又指向人事和法务,“你们怕她!你们所有人都怕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S!她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我告诉你们,我在这个圈子也不是白混的!我有粉丝,有门路!你们今天敢这么对我,明天我就让所有人都知道星耀时代是怎么过河拆桥、逼死旗下艺人的!”
他的威胁,在冰冷的法律文件和眼前几张毫无波动的面孔前,显得空洞而绝望。
人事总监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顾先生,解约决定是基于你个人的不当行为,有确凿证据支持。如果你对决定有异议,可以按照合同约定的争议解决方式处理。但请注意,任何公开诋毁公司、泄露商业秘密或损害公司形象的行为,都将导致更严重的法律后果,包括但不限于追加索赔和申请行为禁令。”
法务代表将笔往前推了推:“请签字吧,顾先生。拖延对谁都没有好处。”
顾辰胸膛剧烈起伏,瞪着那支笔,像是瞪着一条毒蛇。他想起昨晚经纪人偷偷告诉他,几个原本在谈的代言已经黄了,有合作方隐晦地提到了“高层不满”和“风险艺人”。他想起自己私密小号里那些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不知道有多少已经落到了公司手里。他想起电话里那个冰冷的女声,那句“能决定你们整个团,甚至你们王总饭碗的人”……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虚张声势。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在这个圈子里,被一家正规经纪公司以这样的理由扫地出门,几乎等于职业生涯的终结。那些所谓的粉丝和门路,在资本和规则的碾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颤抖着手,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久久落不下去。最后,他几乎是泄愤般,在那三份文件上,划下了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名字。写完后,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回去,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
王振暗暗松了口气,示意法务和人事收好文件。“你的个人物品,行政部会协助你在今天内清理带走。后续事宜,会有专人与你对接。”他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淡,“好自为之吧,顾辰。”
顾辰没有反应,像一尊突然失去灵魂的华丽雕像。
半小时后,消息像长了翅膀,伴随着窗外的雷声,炸遍了星耀时代的每一个角落。公司内部公告系统发布了简短声明,措辞官方却严厉。员工私下的小群瞬间被刷爆。
“真的开了?!这么快!”
“公告里那几条罪名……引导消费、不当言论、损害形象……这是往死里锤啊!”
“听说顾辰在会议室差点疯了……”
“还不是自己作的?真当公司是傻子,他私下那些破事谁不知道?”
“嘘,小声点……不过,以后STORM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捧新人呗,没看公告最后一句‘资源向有潜力的成员倾斜’?指向性不要太明显……”
“林屿这下算是……飞升了?”
练习室里,气氛微妙。音乐暂停着,几个人或坐或站,都没说话。有人偷偷刷着手机,看到公告,倒吸一口凉气,又小心翼翼地瞟向角落里的林屿。
林屿刚结束一轮高强度舞蹈练习,汗水浸湿了额发,正仰头喝着水。他似乎还没察觉到那些聚焦过来的、复杂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审视,也有兔死狐悲的茫然。直到和他关系稍好的一个队友,挪过来,把手机屏幕悄悄递到他眼前。
林屿的目光落在“顾辰”、“解约”、“严重违约”那几个刺眼的词上,喝水动作顿住了。他睫毛颤了颤,握着水瓶的手指收紧,指节有些发白。虽然早有预感,但亲眼看到这结果,心脏还是猛地沉了一下。不是因为顾辰,而是因为那种骤然降临的、巨大的不确定性,和隐约感知到的、围绕着自己开始旋转的无形漩涡。
就在这时,练习室的门被推开。王振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温和又严肃的表情。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都停一下。宣布两件事。”王振清了清嗓子,“第一,关于顾辰的解职,公司公告已经发了。他是他,STORM是STORM。未来三个月,团体活动暂停,进行内部调整和提升。第二,”他的目光刻意在林屿身上停顿了一秒,又扫过众人,“公司决定,加大对有潜力、肯努力的成员的培养力度。林屿——”
被点到名字,林屿下意识站直了身体,背脊绷紧。
“从明天开始,你的训练日程单独调整。上午,公司请了声乐老师一对一指导;下午,舞蹈训练增加编舞课程;晚上,安排媒体应对和形象管理的短期培训。另外,”王振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里有两个小成本的网剧OST试音机会,和一个生活类综艺的飞行嘉宾邀约,你先看看,团队会帮你准备。”
练习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这种资源倾斜的力度,在STORM里是从未有过的。
林屿接那张纸,指尖有些凉。纸上罗列的机会,对他这样的新人来说,如同天降甘霖。可他却觉得那张纸有些烫手。他抬起头,看向王振,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最终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王总,我会努力的。”
王振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鼓励大家、共渡难关的套话,便转身离开了。练习室的门关上,留下一室更加诡异的寂静。没人再说话,只有窗外的雨声,哗哗地敲打着玻璃。
林屿慢慢走回自己放东西的角落,坐下。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张纸,而是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置顶的聊天框,备注是“姐姐”。最后一条消息,是他早上发的一句“姐姐早安”,和一张窗外阴沉天空的照片。对方没有回复。
他盯着那个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着,挣扎着。他想问,顾辰的解约,是不是和姐姐有关?姐姐到底是谁?这些突如其来的“机会”,又是不是因为姐姐?
无数问题堵在胸口,闷得发慌。可最终,他一个字都没有打。只是默默地点开那个小视频——他自己在天台弹吉他的那个——又看了一遍。视频里的阳光,和此刻窗外的暴雨,像是两个世界。
他把手机按在心口,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再睁开眼时,那里面还残留着不安和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澈。
不管是因为什么,机会来了,他就要抓住。只有自己变得足够好,足够强,或许……才有资格去问一些话,去靠近一些光芒。
他重新拿起那张资源列表,目光专注地看了起来。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
而与此同时,星耀时代大楼的地下停车场,一辆黑色的迈巴赫静静停放在专属车位里。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车内,沈清瓷靠在后座,膝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星耀时代刚刚提交上来的、关于林屿的细化培养方案。周婧坐在副驾驶,低声汇报着:“顾辰已经签字,后续法务和公关会跟进。内部公告发布后,舆论目前可控。林屿那边,王振已经按您的要求传达了新的培养计划。”
沈清瓷“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屏幕。雨刷器在前挡风玻璃上规律地左右摇摆,刮开一片片水幕,远处大楼出口,隐约可见一个失魂落魄、拖着行李箱的熟悉身影,冒着雨,狼狈地拦出租车。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回公司。”她合上电脑,声音平静。
车子无声地滑出车位,驶入滂沱的雨幕。城市的霓虹在水汽中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斑。
暴雨冲刷着街道,也像要冲刷掉一些旧的痕迹,露出被掩盖的、新的路径。至于这条路最终通向哪里,沈清瓷想,她或许可以,亲自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