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我猜的。
没有光能抵达这里。判定“天亮”的依据,是声音。头顶极遥远处,传来几声鸟叫。那声音经过厚厚土层与楼板的过滤、吸收,微弱得如同脑海里一触即碎的幻觉,或是高烧昏沉时耳边飘过的、意义不明的呓语。但这微弱的信号,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持续整夜的、紧绷的寂静。
然后,是他的脚步声。
来了。比任何一次都更急,更重,更混乱。不再是熟悉的、带着拖沓的节奏,而是一步两级、近乎跌落般冲下台阶的仓皇。暗门没有被拉开,更像是被一股蛮力撞开,门板砸在水泥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手电光柱胡乱地扫进来,光晕剧烈晃动,暴露出手持者极度的不稳。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塞得太满,拉链勉强合拢,侧袋还突兀地插着一把短柄工兵铲,铲头沾着新鲜的、湿润的泥土。他喘着粗气,胸膛像破风箱一样起伏,汗水从他额角不断滚落,在下巴汇聚成滴。
“计划变了!”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气流,“现在!就现在!”
他空着的手在背包侧袋里胡乱摸索,掏出一个黑色的、厚实的布制眼罩,朝着我扔过来。眼罩落在我脚边的毯子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我没动。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浸透冰水的石头。
“戴上!”他见状,低吼一声,失去所有耐心,几步冲过来,粗暴地捡起眼罩。他的手指冰冷、黏腻,带着汗和外面清晨的潮气,几乎是殴打般将眼罩套在我头上,用力拉紧后面的绑带。粗糙的布料边缘勒进我的太阳穴和耳后,世界瞬间被拖入更深、更窒闷的黑暗,连那晃动的、令人不安的手电光都消失了。
他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动作毫无怜惜,我的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一阵钝痛。他转到身后,用一根粗糙的尼龙绳开始捆绑我的手腕。绳子深深勒进皮肉,摩擦着昨晚挣扎时留下的伤口,火辣辣的疼让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
“放心,”他忽然贴得很近,嘴唇几乎碰到我被眼罩覆盖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故作轻松的亲密,“不在这里。脏。”他顿了顿,气息喷在皮肤上,冰冷又灼热,“我带你去个……风景好的地方。我这个人,讲究。”
这“讲究”二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过耳膜。我被一股大力推搡着,转向台阶的方向。
一级,两级,三级……
十三级。我在心里默数,像进行一场绝望的仪式。这数字早已刻入骨髓,是囚笼的深度,是地狱的层数。我的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台阶上,触感陌生。离那道隔绝生死的暗门越来越近,外面世界的空气,带着灰尘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白天的清冷气息,隐隐约约透了进来。
走到暗门边,只需一步,就能踏入那片我几乎已经遗忘的“外面”。
他突然停下了。
推着我的手僵住了,连同他整个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连那粗重的喘息,都在一瞬间屏住。
“等等,”他说,声音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钢丝,“……有车声。”
接下来的事情,失去了连贯的画面和清晰的声音,变成一场破碎、扭曲、无声的默剧。
我听不见地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感觉——他抓着我胳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他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随后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冷的,是那种从灵魂深处泛上来的、纯粹的恐惧的战栗。他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浅薄,像离水的鱼在疯狂开合腮盖。
然后,毫无预兆地,一股巨大的、完全失控的力道从我背后传来。我被猛地向后一推,不是踉跄,而是直接失去平衡,向后仰倒,重重摔回地下室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尾椎骨和后背传来炸裂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肺里的空气被全部挤压出去,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别出声!”他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来,嘶哑、尖厉,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疯狂,“敢出一点声……我、我现在就下来弄死你!”
“砰!”
暗门被狠狠拉上。
紧接着,是清晰的、急促的锁舌扣死的声音。
脚步声响起,不是向上,而是朝着地下室深处——那个他曾经轻描淡写警告过我、通往一堵实心砖墙和废弃管道的“死路”铁门——仓皇狂奔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那个方向的黑暗里,留下一片真空般的死寂。
然后,是一段漫长到足以令人发疯的寂静。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我侧躺在冰冷的地上,被反绑双手,眼前是绝对的黑暗,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和血液冲刷太阳穴的嘶嘶声。这寂静如此彻底,让我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他的到来、捆绑、推搡、逃离——都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逼真的幻觉。
长到……我开始试图用肩膀和膝盖的力量,艰难地挪动身体,想去寻找墙角可能存在的锋利边缘,磨断这该死的绳子。
就在这时,声音传来了。
不是脚步声。
是一声尖叫。他的尖叫。
那声音穿透层层阻隔,变得有些失真,却依然能听出其中极致的惊恐、绝望和垂死挣扎的疯狂:
“别过来!我有人质——在地下——”
话尾被骤然切断。
紧接着,是许多混杂在一起的、模糊不清的喊话声,严厉、短促、充满威慑,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在同时发出低吼。
然后——
一声枪响。
声音很闷,不像影视剧里那样清脆,更像是有人用尽全力,将一颗点着的鞭炮塞进厚厚的棉枕头里捂爆——一声被束缚、被吸收后的钝响。
两秒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一枪屏息。
随即——
“砰!”
“砰!”
两声。干脆,利落,清脆无比。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在短暂的间隔中依次炸开,没有任何犹豫,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这是专业的、冷静的、终结的枪声。
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满空白和余韵的寂静。
我不知道我等待了多久。
可能只有五分钟,心脏却跳了上千下。可能过去了五小时,时间在极度的紧张和茫然的期待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我像一具被丢弃的破布偶,躺在黑暗里,用尽全部意志去倾听,却再也捕捉不到任何来自“外面”的声响。
手腕传来持续的、钻心的疼痛。我一直在挣扎,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边缘,反复摩擦、扭动被捆绑的手腕。尼龙绳粗糙的边缘像钝刀,切割着早已破损的皮肤,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浸湿了绳子和袖口,带来滑腻的触感,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能磨断。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机械的动作,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嘣”的断裂声,手腕上的束缚感陡然一松!有一股绳子被磨断了!
我拼命扭动手腕,利用那点空隙和血液的润滑,终于将双手从已经松脱的绳套中挣脱出来。双手获得自由的瞬间,一阵麻木和刺痛袭来。我顾不上这些,第一时间扯掉了勒得我头痛欲裂的眼罩。
眼前不再是人工的黑暗,但地下室本身的光线依然极其微弱。然而,我立刻注意到了不同——暗门的下缘,有一线光。
不是手电光,不是灯光。是真正的、白天的自然光。灰白色的,清晰的,甚至能看到光线中缓慢漂浮、舞蹈的微尘。
他还活着的时候,这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
我像濒死的爬行动物,用手肘和膝盖支撑着身体,一点点挪向那道光隙。每移动一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终于,我将脸颊贴在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眼睛对准那条只有一指宽的缝隙,向外望去。
视野狭窄得令人窒息,但我看见了:
首先是一双黑色的、沾满泥土和干涸草屑的警用皮靴。靴子的侧面,靠近脚踝的地方,溅着几滴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色印记,像丑陋的印章。
那双靴子在移动。迈开,停顿,又迈开。然后,更多双类似的靴子进入这狭窄的视野边缘,来回走动,步伐沉稳。
有人声传来,隔着门板,有些模糊,但能分辨:
“……确认击毙。”
“搜查现场,注意证据。”
“叫法医过来。”
击毙……这个词像一块冰,塞进我的胸膛。
我想喊。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还在这里!我张开嘴,积聚力量,试图发出声音。然而,喉咙里只挤出“嗬……嗬……”的、破旧风箱般干涩嘶哑的气流声。太久没有真正发声,声带像两片完全锈死、粘连在一起的金属片,拒绝工作。
用手!
我用还能动弹的、血迹斑斑的右手,握成拳,用力地、有节奏地捶打面前的水泥地面。
咚!咚!咚!
声音在地面弹起,在地下室回荡。
那双最近的皮靴,停住了。
我捶得更急,更用力,甚至艰难地抬起一点头,用前额去撞那扇沉重的暗门。
咚!咚!咚!
皮靴转向了我这边。
随即,他朝着光隙视野之外的方向,提高了音量喊道:
“队长!这边!还有一道暗门!”
希望,那个早已熄灭、冰冷成灰的希望,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炸开!炽热的、刺眼的烟花瞬间充满了我冰冷的四肢百骸!他们看见了!他们知道了!
然后,我听见他紧接着说的话,那声音清晰地传入门缝:
“门锁着,挺结实。得叫支援,带切割机过来。”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稳,“先集中处理完主体现场和证据取证吧,这个……回头再来处理。”
“回头再说。”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薄而锋利的飞刀,精准地钉入了刚刚升起的烟花中心。炽热的光芒瞬间冻结、黯淡、碎裂,化作更细更冷的冰碴,簌簌地落回心底,堆积成一座新的、更绝望的雪山。
那双靴子移动了,离开了光隙的视野范围。
“回头再说……”
这个词失去了具体的音节,变成了一个实体,带着千斤的重量和冰冷的寒意,悬浮在地下室污浊的空气里,像一把被无形之手高高举起、正在缓缓落下的铡刀。
不!!!
我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咆哮。身体里爆发出最后一股蛮力,我爬起来,用肩膀,用拳头,用头,疯狂地撞击那扇铁皮包裹的暗门!
砰!砰!砰!
拳头很快皮开肉绽,温热的血溅在门上和脸上。骨头撞击铁皮发出沉闷可怕的响声。我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看见笼外最后一点生机正在溜走的绝望野兽,用尽生命最后的能量去冲撞、去嘶吼(尽管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外面有声音。很多人走动的声音,低语声,对讲机电流的滋滋声,物品搬动的碰撞声。但这些声音,非但没有靠近,反而在渐渐远去,变得模糊,变得稀疏。
我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轮胎碾过沙石路面的声音。
对讲机里传来一句清晰的:“现场初步清理完毕,准备收队。”
有人回应:“收到。”
脚步声最终消失。
寂静,重新降临。
这一次的寂静,是绝对的、真空的、被遗弃的寂静。
比他在的时候更寂静。那时,至少还有“明天他要来杀我”这个明确的、令人恐惧的期待,有一个清晰的时间点,哪怕是死亡。现在,连这个都没有了。只有“回头再说”这个模糊的、可能永远不会兑现的空头支票,和随之而来的、无边无际的、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虚无。
我停止了无谓的撞击,身体沿着冰冷的门板滑落,瘫坐回那片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的黑暗里。
头顶,遥远的地面之上,城市的声音隐约传来:车辆穿梭,人声起伏,生活以其庞大而漠然的惯性,继续隆隆向前。
而在这一米厚的水泥板之下,时间再次塌陷,凝固。只有那道一指宽的光隙,在慢慢变幻着色调,预示着外面白昼的流逝,冰冷地记录着又一次被“搁置”的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