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灵异悬疑小说 > 沉默的蝴蝶
本书标签: 灵异悬疑  心理惊悚  悬疑     

第四章---光隙之下

沉默的蝴蝶

我躺回那块浸透我所有气息、恐惧和汗水的毯子上。

  黑暗不再仅仅是没有光。它拥有了新的质感——柔软,厚重,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沉溺的包容感,像一口早已为我量身打造、却迟迟未能合上的棺材内部铺陈的天鹅绒,更像一匹浸透了冰水、却异常服帖的裹尸布,正从脚底一寸寸地向上蔓延,耐心地包裹我僵冷的躯干。

  头顶,最后属于“现场”的声响,如同退潮般远去。警车引擎的轰鸣从清晰到模糊,最终融入城市背景噪音的河流。围观人群的嗡嗡议论声散了,像被风吹走的落叶。只剩下现场临时拉起的黄色封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一下一下地抽打着空气,发出孤独而规律的“啪、啪”声,像在为这场戛然而止的搜捕打着节拍,又像在嘲讽地倒计时。

  然后,这声音也停了。大概是被撤走了。

  城市的声音,那庞大、冷漠、永不停歇的生活本身的轰鸣,从四面八方、透过厚重的阻隔,隐约地渗透下来。远处主干道上连绵不断的汽车喇叭,汇成一条模糊的声带;更远方,某个建筑工地的打桩机,以稳定的、撼动地脉的节奏,“咚!咚!咚!”地传来,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让身下的水泥地产生极其微弱的共鸣;不知哪家窗户里,飘出孩子尖锐又委屈的哭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被大人模糊的哄劝声盖过,最终平息。

  生活,在继续。

  在我头顶一米厚的水泥板之上,毫无凝滞、漠不关心地继续着。阳光照耀街道,人们匆匆行走,新闻或许正在播报“连环杀手被击毙”的消息,社交媒体上闪过相关的标签和讨论,然后迅速被新的热点淹没。我,连同这个地下室,就像被手术刀精确切除的肿瘤,从这具名为“城市”的庞大躯体上剥离,丢弃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等待自然腐败。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再次失去意义,变成了心跳与呼吸的简单累加。

  我的手在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摸索,指尖触到一个柔软、布满褶皱的塑料物体。是他上次来时,暴躁地扔下、又被他自己一脚踩瘪的那半袋压缩饼干。塑料包装袋上还留着一个模糊的鞋底泥土印。

  我小心地捏起它,动作缓慢得像在拆除炸弹。用还能动的手指,找到封口处,一点点撕开。塑料发出细微的“刺啦”声,在绝对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饼干暴露在空气里,混合着灰尘和一丝塑料的味道。我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很干。干得像在咀嚼木屑和沙土的混合物。唾液艰难地分泌,试图包裹住那些坚硬的碎粒。我小口小口地、极其缓慢地咀嚼,让每一丝可能的养分都被挤压出来。碎屑不可避免地掉落在膝盖间的毯子上,我低下头,用指尖仔细地粘起那些芝麻大小的颗粒,再送入口中。不能浪费任何一点。不能。

  咽下第一口粗糙的食物后,喉咙的干渴被放大了。我摸到旁边那个还剩小半瓶的塑料水瓶。拧开,没有立刻喝。先是用舌头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然后才将瓶口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温吞的、带着铁锈味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微弱的清凉。

  省着喝,也许……能撑四天。理智像一台冰冷的机器,在绝望的泥沼中依然进行着残酷的计算。

  四天后呢?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它悬在那里,像一个黑洞,吞噬掉所有关于“之后”的设想。

  我抬起头,目光转向房间里唯一的变化之源——那条光隙。

  它正在变化。

  不再是正午时分那种呆板的、缺乏生气的灰白色。渐渐地,一种温暖的、蜂蜜般的金黄渗了进来,染亮了飞舞的微尘,给冰冷的水泥地面镀上一层转瞬即逝的、虚假的暖意。黄昏。它在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太阳正在西沉。

  但这温暖没有持续太久。金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被一种冷漠的、钢铁般的湛蓝色取代。天空的颜色。然后,这蓝色也开始变深,变暗,像是被滴入了浓墨。光线一丝一丝地减弱,变细,最终被门缝外更强大的、纯粹的黑暗彻底抽走、吞噬。

  最后一线微光,消失了。

  夜,又来了。

  但今天的夜,与以往任何一个被恐惧攥紧的夜都不同。它不再是他的夜——不再充满他那拖沓的脚步声、血腥的呓语和死亡预告的压迫感。

  这是我的夜。彻底、纯粹、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夜。是我被凶手“处理”未遂、又被救援力量“搁置”后,被整个世界擦除了存在痕迹之后,所享有的、绝对的夜。荒诞,寂静,所有权明确。

  在这被放大到极致的寂静中,身体内部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声音,开始粉墨登场。我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潺潺流动的沙沙声,像远处有一条隐秘的地下溪流;听见肠道缓慢蠕动时发出的、细微的咕噜声,那是生命在绝望中依然坚持的、卑微的新陈代谢。然后,盖过这一切的——

  咚。咚。咚。

  我的心脏。

  它跳得那么沉稳,那么有力,那么不知疲倦。在这口三米见方的、坚固的活棺材里,这心跳声被墙壁反射、放大,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洪亮。它不再仅仅是维持生命的、生理性的搏动。它变成了一种宣言,一柄看不见的锤子,在敲击一面无人聆听、却依然存在的鼓。这鼓声对抗的不是具体的敌人,而是包裹着我的、无边无际的虚无。它是一种固执的、近乎蛮横的节拍,在宣告:我还在这里。至少,此刻还在。

  这鼓声,让我想起了他最后那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名字。

  那个曾经代表“我”的、最基础的标签。那个在日复一日的囚禁、恐惧和物化中,被逐渐剥夺、剥离、遗忘,几乎要从我灵魂表面彻底脱落的印记。它变得陌生,遥远,像一个属于别人的、读不出来的生僻词。

  我缓缓地,重新张开嘴。没有观众,没有需要说服的对象,甚至没有期待任何回音。只是对着这包裹我、吞噬我、也可能最终成为我棺椁的黑暗,用尽肺部储存的所有空气,驱动那对仿佛锈蚀了数个世纪的声带,试图振动出一个音节——那个本应属于我的、最初的音节。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只有气流摩擦过肿胀喉管发出的、空洞的“嘶——”声,如同破损的哨子。

  我不甘心。深深吸气,让冰冷的空气充满胸腔,再来。集中此刻全部的意志力,摒弃所有杂念,在记忆的废墟和意识的荒原上艰难跋涉,想象那个音节应有的形状,舌尖应该放置的位置,声带应该如何颤动。然后,从喉咙深处,从自我认知那最后的残骸里,奋力地、笨拙地,挖掘它。

  一个微弱、沙哑、破碎不堪、几乎难以辨认的气声,终于,极其勉强地,从我的唇齿间逸了出来。

  它太轻了,刚一诞生,立刻就被周围浓稠的黑暗吸收了,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佛它从未发出过。

  但是。

  我听到了。

  在心跳的鼓声间隙,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声音。那是我自己的声音,说出的是我自己的名字。

  我对自己,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简单的、几乎失败的举动,却像在虚无的冰面上凿开了一个极小的孔。有某种东西,回来了那么一丝丝。

  我重新躺下,让疲惫不堪的身体陷入霉烂的毯子。闭上眼睛。

  等待,开始了。

  这一次的等待,没有期限,没有承诺,没有倒数。它指向一个未知的“或许”。或许是等待切割机刺耳的轰鸣终于撕裂这片亘古的死寂,等待炽白的手电光或自然光线粗暴地、不容分说地灌满这个洞穴;或许是等待一双眼睛,不是透过缝隙的匆匆一瞥,而是真正地看见我,看见这个尚且活着的、被遗漏的“人”。

  或者。

  是等待这固执的、对抗虚无的心跳鼓声,在饥饿、干渴与绝望的侵蚀下,一点一点,变得微弱,迟缓,最终彻底停止。然后,我的躯体和意识,将慢慢冷却,融入这片黑暗,成为墙角那片蝴蝶状血迹旁,另一道沉默的、无名的刻痕。供未来某个可能的、不幸的囚徒,在无尽的黑暗中去发现,去恐惧,去绝望地猜测。

  咚。咚。咚。

  心跳在继续。

  在永恒的黑暗里,在那道狭窄得令人绝望的光隙下,在一扇或许永远不会再被打开的门外。

  固执地,敲着。

  像在叩问。

  像在坚持。

  像在无声地嘶吼。

  每一声,都敲在寂静的墙壁上,也敲在逐渐模糊的意识边缘,成为这片死寂宇宙中,唯一不肯熄灭的、孤独的星光。

上一章 第三章---被搁置的营救 沉默的蝴蝶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