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镇往东三十里,有一片绵延的丘陵,当地人称为“乱葬岗”。并非真有那么多坟墓,而是这里地势起伏,怪石嶙峋,植被稀疏,白天都显得阴森,夜晚更是鲜有人至。
谷鸢就在这片丘陵中穿行。
她的速度不快,但步法奇特,每一步踏出的距离、角度都完全一致,仿佛用尺子量过。这种走法能最大程度节省体力,也能在复杂地形中保持稳定——是碎月谷专门用于长途追踪和潜行的“尺步”。
她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从废庙出来后,她没有直接前往十里坡古寺,而是先绕了个大圈,一路留下真假难辨的痕迹,最后才折向东方。这是反追踪的基本手段,尤其当她知道可能有人在监视自己时。
但她没想到,跟踪者的毅力远超预期。
又转过一个山坳,谷鸢突然停下脚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耳倾听。
风穿过石缝的声音,夜枭的啼叫,远处溪流的潺潺……以及,一个极轻微、但频率稳定的呼吸声。
大约在身后两百步,左侧高坡的乱石后。
跟踪者很谨慎,始终保持距离,且利用地形完美隐藏。若不是谷鸢的五感经过剑道修炼远超常人,根本不可能察觉。
她继续往前走,步伐不变,心中却开始盘算。
谷鸢眼神微冷。她最讨厌被人跟踪,尤其是这种蹩脚的跟踪——呼吸节奏控制得不错,但脚步落地的轻重还是能听出深浅,显然武功不高,全凭一腔热血。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一条溪流。溪水不宽,但水流湍急,两岸是光滑的巨石。
谷鸢在溪边停下,俯身掬水洗脸。借着水面的倒影,她终于看清了跟踪者的身影——
那个锦衣“公子”。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脸上抹了灰土,趴在对面山坡的灌木丛后,只露出半张脸,正紧张地盯着她。
楚萧苒。
谷鸢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蚩梦说过,这小子是瀚御院的人,身上有陆正丰的气息。
她洗完脸,直起身,忽然转向,朝楚萧苒藏身的方向走去。
楚萧苒显然吓了一跳,急忙缩回头,屏住呼吸。
谷鸢走到灌木丛前十步处停下。
“出来。”她说。
没有回应。
“三。”谷鸢开始倒数,“二。”
灌木丛动了动,楚萧苒慢慢站起身,脸上满是尴尬和紧张:“那个……好巧啊,姑娘也走这条路?”
谷鸢没理她的废话:“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没跟着你啊!”楚萧苒强作镇定,“我就是……就是也往东边去,碰巧同路!”
“从青泥镇开始,你换了三次伪装,绕了五个弯,始终保持两百步距离。”谷鸢面无表情地拆穿,“这若是碰巧,那你我确实很有缘。”
楚萧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瀚御院教你的追踪术,只学了皮毛。”谷鸢继续说,“呼吸控制尚可,但脚步轻重不均,目光停留过久,在月光下的影子也没有处理好。若我是你要追踪的目标,你早就死了十次。”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楚萧苒却眼睛一亮:“姑娘愿意教我?”
谷鸢:“……”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小子可能脑子有点问题。
“我最后问一次,”谷鸢的手按上剑柄,“为什么跟着我?”
楚萧苒见她动了真格,连忙摆手:“别别别!我说!我说实话!”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在酒馆看到你杀魔物,也看到你……没救那个老人。我当时很生气,觉得你冷血。但后来我想了想,你说你的剑只能杀人,这是规则——什么样的剑法,会有这样的规则?于是我查了瀚御院的典籍,找到了关于‘碎月谷剑道’的记载。”
谷鸢眼神微凝。
“碎月谷,三百年前因魔祖诅咒而覆灭,传承剑法有‘斩魔不救人,救人必斩人’的铁律。”楚萧苒语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断,“我还查到,要解除诅咒,需要集齐三块‘净魔魂石’。而最近,边境出现了魂石燃烧的痕迹,瀚御院也丢了相关典籍。所以我想……你出现在青泥镇,可能不是偶然。你在找魂石,对不对?”
“所以呢?”谷鸢问。
“所以我想帮你!”楚萧苒上前一步,眼神诚恳,“我知道魂石的线索!我在瀚御院藏书阁发现了……”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因为谷鸢的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剑未出鞘,只是连鞘横压,但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压迫感,让楚萧苒瞬间僵住。
“你……”她脸色发白。
“你在套我的话。”谷鸢的声音比剑更冷,“先抛出碎月谷的线索,试探我的反应。再抛出魂石,看我会不会承认。最后说你知道线索,想引我说出目的。很聪明,但太急了。”
楚萧苒的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她确实在套话。师父教过她,审讯时先抛出已知信息,让对方放松警惕,再逐步深入。但她低估了谷鸢的敏锐——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演技。
“我没有恶意……”她艰难地说。
“有没有恶意,不重要。”谷鸢收剑,“重要的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下一次,剑会出鞘。”
她转身,朝溪流下游走去。
“等等!”楚萧苒咬牙喊道,“我确实知道魂石的线索!三日后月圆之夜,在一个古寺,那里会有魂石出现!陆正丰会派人去取!还有北野武,他也会去!”
谷鸢脚步一顿。
楚萧苒见她停下,连忙继续说:“这些都是我师父传信告诉我的。”
谷鸢缓缓转身,看着她:“你还知道什么?”
“不知道了……”
这些信息,有些和蚩梦说的吻合,有些则是新情报。
谷鸢沉默片刻,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陆正丰不是你的师父吗?”
楚萧苒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因为他……可能已经不是原来的师父了。我在他书房发现了魔域令牌,看到他掌心的魔纹。他还……可能在我身上下了监视的印记。我……”她抬起头,眼圈微红,“我不知道该信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至少,你不会滥杀无辜。”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其中的迷茫和挣扎,谷鸢听懂了。
三年前,碎月谷覆灭那夜,她也有过同样的时刻——看着熟悉的师兄入魔,看着敬爱的师父浴血奋战,却不知道该信什么,该做什么。
“跟着我,你会死。”谷鸢说。
“留在瀚御院,我也可能会死。”楚萧苒苦笑,“至少跟着你,我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
溪水潺潺,月光如霜。
两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在荒山野岭中对视。
最终,谷鸢叹了口气:“我可以让你暂时跟着。但有三条规矩。”
“你说!”
“第一,一切行动听我指挥,不得擅作主张。”
“第二,遇到危险,自己逃命,不要指望我救你。”
“第三……”谷鸢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骗我,你会死。”
楚萧苒用力点头:“我答应!”
“还有,”谷鸢补充,“你身上的监视印记,需要处理。转过身。”
楚萧苒依言转身。谷鸢并指如剑,在她后颈、双肩、后心各点了一下。每一指落下,都有一股冰冷的剑气透入,楚萧苒忍不住轻哼一声。
“我在你体内留下了三道剑意屏障,可以暂时隔绝外界的探查。”谷鸢收手,“但这只能维持三天。三天后,若不重新加固,印记就会恢复。”
“三天……够了。”楚萧苒活动了一下肩膀,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枷锁,“谢谢你。”
“不必。”谷鸢转身,“从现在开始,叫我‘谷姐’。你叫什么?”
“楚……楚河。”楚萧苒用了化名,“江河的河。”
谷鸢看了她一眼,没戳穿这明显的假名:“走吧,楚河。离十里坡古寺还有两日路程,我们要赶在月圆前抵达,先探查地形。”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
楚萧苒跟在后面,看着谷鸢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不再做棋子,不再被动等待。
她要自己去寻找真相。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
她们离开后约半个时辰。
溪边巨石后,缓缓浮现出一道黑袍身影。
蚩梦站在那里,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兜帽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楚萧苒……陆正丰的徒弟,居然选择了背叛。”他低声自语,“有意思。谷鸢,你果然还是心软了。”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出一枚暗紫色的符文。符文闪烁了几下,传出模糊的声音:
“主上,陆正丰已派人前往十里坡古寺,共十二人,由监院周文若带队,预计明日晚间抵达。”
“知道了。”蚩梦回应,“按原计划,让‘蚀心卫’在古寺外围埋伏。记住,不要打草惊蛇,等魂石现世再动手。”
“那……那位碎月谷传人?”
“她由我处理。”蚩梦收起符文,眼神深邃,“你们不要碰她。”
通讯切断。
蚩梦又在溪边站了一会儿,然后身形逐渐淡去,如墨入水。
夜风吹过,溪水依旧潺潺。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但这场围绕魂石的争夺,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三方势力——陆正丰的人族叛党、蚩梦代表的魔族、以及谷鸢和楚萧苒这对临时组合——都在朝着同一个目的地汇聚。
而真正的猎人,或许还在暗处,静静等待最佳的出手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