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火光在谷鸢和蚩梦之间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交叠，像两股互相撕扯的暗流。

“三年。”谷鸢的剑依然出鞘半寸，剑锋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灰白，“碎月谷灭门那夜之后，三年。我以为你死了。”

蚩梦走进庙内，随手关上破败的木门。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黑袍下摆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我也以为我死了。”他在火堆对面坐下，摘下手套，伸手烤火。那双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从虎口一直延伸到腕部。

谷鸢的目光落在那道疤上：“魔气侵蚀的痕迹。你果然……”

“入了魔道？”蚩梦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是，我别无选择。要么死，要么接受魔祖的力量。我选了后者。”

“为了活命？”

“为了报仇。”蚩梦抬起眼，暗紫色的瞳孔倒映着火苗，“谷鸢，你我都清楚，碎月谷的覆灭因为什么。这背后若没有人族高层的默许甚至协助，我是不信的。这规则，这大道，对错，黑白，正恶，不过是一词之言。单凭我们，按部就班的修炼，穷尽一生也不可能触碰到真相。”

谷鸢沉默。她知道蚩梦说的是事实。三年来，她暗中调查，发现碎月谷覆灭那夜，边境守军“恰好”换防；附近宗门，“恰巧”通讯中断，皇城“恰好”走水，太多的巧合，只能是精心策划的阴谋，和各方默许的利益划分。

“所以你投靠了魔祖。”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蚩梦，“入魔道的仪式，需要献祭至亲至爱——我献祭了我的记忆。”

谷鸢一怔：“记忆？”

“关于碎月谷的一切，关于你……关于我们所有人。”蚩梦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谷鸢听出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魔祖取走了那些记忆，作为代价，给了我力量和在魔族中的地位。所以现在的我，记得碎月谷被灭，记得要报仇，但我不记得……不记得我们曾经是师兄妹，不记得后山的练剑石，不记得师父罚我们抄写门规的夜晚。”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只知道，你是我必须找到的人。因为你是碎月谷最后的传人，而你手中的剑，是解除魔祖诅咒的关键。”

谷鸢握剑的手紧了紧：“你想要碎月剑？”

“我要诅咒解除。”蚩梦直视她的眼睛，“魔祖对碎月谷的诅咒，不仅束缚了你们，也束缚了魔族——。魔祖需要解除这个诅咒，才能完全掌控魂石，彻底打开魔域封印。”

“然后呢？让人间沦为魔域？”

“然后……”蚩梦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才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一个小小的香囊，布料已经褪色，绣工粗糙，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朵莲花。谷鸢认得这个香囊，是当年宗门里最小的小师妹宸熙沅做的，做了好几个，给他们这些师兄师姐一人送了一个。

蚩梦的那个，本该在灭门之夜就遗失了。

“熙沅的魂魄。”蚩梦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说，只要我帮她解除诅咒、集齐魂石，她就还我熙沅的魂魄，让她转世轮回。”

谷鸢盯着那个香囊，许久，才说：“你信？”

“我别无选择。”蚩梦将香囊收回怀中，“谷鸢，我来找你，不是要与你为敌。恰恰相反——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也需要魂石解除诅咒，不是吗？我们可以合作。你找你的魂石，我找我的。在最终时刻到来前，我们不必是敌人。”

火堆发出“噼啪”的轻响。庙外，夜风吹过荒野，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谷鸢缓缓收剑入鞘。

“三天前，西荒原柳沟村，一百零三口被抽干气血而死。”她说，“现场有魂石燃烧的痕迹。是你做的？”

蚩梦摇头：“不是我。是陆正丰。”

谷鸢瞳孔一缩：“瀚御院院长？”

“他在为魔祖收集魂石，但用的是他自己的方法——以人族气血强行激活魂石碎片，再以碎片共鸣寻找更大的魂石本体。”蚩梦顿了顿，“黑石岭哨所的五名士兵，也是他派人杀的，为了夺取哨所日志里关于古祭坛位置的记载。”

“他为什么要帮魔祖？”

“因为陆正丰想要的，不是魔祖统治人间，而是他自己建立新秩序——一个以魂石为核心、以魔功为根基、由他掌控的‘完美世界’。”蚩梦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他以为自己在利用魔祖，却不知道，魔祖只是在利用他收集魂石。等到魂石集齐，诅咒解除，他就会成为第一个祭品。”

庙内陷入沉默。

谷鸢消化着这些信息。如果蚩梦说的是真的，那么陆正丰就是隐藏在人间最大的叛徒，而魔祖的计划比想象中更深远——不仅要打开封印，还要彻底掌控魂石这种能够克制魔族力量的奇物。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告诉别人？”她问。

“你会吗？”蚩梦反问，“告诉谁？朝廷？瀚御院？还是那些名门正派？谷鸢，这三年你应该看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正邪，只有利益和立场。陆正丰能在瀚御院院长的位置上坐这么久而不被怀疑，你以为只是因为他伪装得好？”

谷鸢没有否认。

有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碎月谷的真相。亦有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众生。

“你要我怎么帮你？”她最终问。

“东郊古寺。”蚩梦说，“陆正丰的下一个目标。根据哨所日志记载，那里曾是赫密斯族最大的魂石储藏点之一。三日后月圆之夜，地脉阴气最盛时，魂石碎片会与本体产生共鸣。届时陆正丰一定会派人去取。”

“你要抢先拿到？”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蚩梦站起身，“古寺有赫密斯族留下的防御阵法，对魔族有极强的克制。我需要一个不受限制的人从内部破解。”

谷鸢也站起来，与他对视：“拿到魂石之后呢？”

“各取所需。”蚩梦说，“你解除诅咒，我换回熙沅的魂魄。在那之后……我们再决定是敌是友。”

这个提议很公平，也很危险。谷鸢清楚，蚩梦的话未必全是真，他隐瞒的东西可能比说出来的更多。但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如此接近魂石的线索，且是完整的魂石，不是魂石碎片。

而且……他是蚩梦。即使失去了记忆，即使入了魔道，他依然是那个在碎月谷后山，会把自己的干粮分给饿肚子的小师妹的师兄。只是没有了往日的温柔。

这何尝又不是魔祖所示意的呢！

“时间，地点。”她说。

“三日后，子时，十里坡古寺。”蚩梦重新戴上兜帽，“我会在寺外接应。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身后那个瀚御院的尾巴。”

谷鸢一怔：“你看到她了？”

“从你们进酒馆开始。”蚩梦走到门边，“那小子是瀚御院的人，身上有陆正丰的气息。虽然她自己可能不知道，但她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监视之下。”

他推开门，夜风涌入，吹得火堆剧烈摇曳。

“谷鸢。”临出门前，他回头，“碎月谷的仇，我一定会报。但在那之前……活下去。”

黑袍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谷鸢站在庙中，许久未动。

腰间的碎月剑传来轻微的震动，仿佛在回应着什么。她低头，看着剑鞘上那些裂痕——每一道，都代表规则，诅咒。

如果真能解除诅咒……

那么规则又有何惧，不过多杀几个恶人而已。

她握紧剑柄，眼神逐渐坚定。

三日后，东郊古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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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外三百步，一处土坡后。

楚萧苒趴在地上，屏住呼吸，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根本听不懂庙里两人的对话——太远了，只能隐约听到“魂石”“诅咒”“陆正丰”几个词。但最后那句“瀚御院的人，身上有陆正丰的气息”，让她如坠冰窟。

师父的气息？什么意思？

难道师父一直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用来监视她？

她想起临行前师父给她的那枚护身玉佩，说是能保平安。她一直贴身戴着。

颤抖着手，她从怀中取出玉佩。温润的白玉，雕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当她尝试将一缕微弱的真气注入时——

玉佩内部，闪过一丝极淡的红光。

那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但楚萧苒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自己真的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师父用来监视长公主、甚至可能用来钓出更多“叛徒”的棋子。

那现在该怎么办？回去告诉师父庙里听到的一切？还是……继续跟着那个灰衣女子，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楚萧苒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最终，她将玉佩塞回怀中，没有捏碎司徒天钥给的传讯玉符，也没有返回青泥镇。

她决定，跟上谷鸢。

至少，要先弄清楚——师父到底在隐瞒什么？碎月谷、魂石、诅咒、魔祖……这些词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夜色更深了。

荒野之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隐入黑暗。

而天际那颗荧惑星，依然赤红如血，冷冷地俯瞰着人间。

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宴。

故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