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天城往西三百里,有个叫“青泥”的小镇,因附近盛产一种泛青的粘土而得名。镇子不大,一条主街,几十户人家,平日里最热闹的不过是每月逢五的集市。
今日不是集日,镇子显得有些冷清。已近黄昏,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和隐约的孩童嬉闹声。
街尾的“老陈酒馆”里,客人稀稀拉拉。掌柜靠在柜台后打盹,只有一个角落的桌边坐着位客人。
那是个女子。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面前只摆了一壶最便宜的烧刀子,一碟盐水毛豆,自斟自饮,动作慢而稳。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边靠着桌脚的那把剑——剑鞘陈旧,多处磨损,看起来像是从某个古战场捡来的破烂。但若有懂行的人细看,会发现剑鞘的材质是罕见的“沉水乌木”,而磨损的痕迹……更像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反复冲击所致。
泠月谷鸢。
她在此已坐了半个时辰,酒喝得很慢,目光偶尔扫过窗外,更多时候是落在自己的剑上,眼神空茫,像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酒馆门帘又被掀开,走进来两个人。走在前的是个锦衣公子,摇着折扇,眉眼带笑,一副闲散游历的模样;跟在后的是个壮硕的随从,满脸横肉,腰间挎刀。
掌柜的立刻醒了,堆起笑脸迎上去:“客官里面请!打尖还是住店?”
锦衣公子环视一圈,目光在谷鸢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道:“两间上房,再切二斤酱牛肉,一坛好酒。”
“好嘞!”
两人在谷鸢斜对面的桌子坐下。那公子看似随意,实则一直在用余光打量谷鸢——或者说,打量她手边那把剑。
“少爷,那娘们儿……”随从压低声音。
公子摆摆手,示意他噤声,自己却端起酒杯,起身朝谷鸢走去。
“这位姑娘,独酌无趣,可否容在下共饮一杯?”他笑得温文尔雅,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谷鸢没抬头,只吐出两个字:“不便。”
公子笑容僵了僵,但很快恢复:“在下楚萧苒,游历四方,最喜结交江湖朋友。观姑娘气度不凡,手中宝剑更是……”
话音未落,谷鸢忽然抬眸。
那是一双极其清冷的眼睛,瞳孔颜色偏浅,像蒙着一层薄冰。被她看着,楚萧苒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剑是杀人的。”谷鸢的声音也冷,“不是给人看的。”
楚萧苒心头一跳。她奉师父之命,以“游历”之名离院查探魔踪,实则暗中寻找可能与魂石相关的人物线索。眼前这女子身上的气息……很特别,不是魔气,也不是寻常武者的真气,而是一种近乎“规则”的冰冷质感。
她想起古籍中关于“剑道规则”的记载:某些古老剑修传承,会以极端戒律约束剑法,从而获得匪夷所思的威能。代价是,持剑者终生不得违背规则,否则必遭反噬。
难道……
“姑娘误会了。”楚萧苒稳住心神,索性在对面坐下,“实不相瞒,在下对剑术略有研究,见姑娘这把剑形制古朴,应是古剑‘碎月’的仿品?据说碎月谷的传承剑法,有‘斩魔不救人’的铁律,不知……”
谷鸢握杯的手微微一顿。
她终于正眼看向楚萧苒:“你知道碎月谷?”
“读过些杂书。”楚萧苒笑道,“书上说,碎月谷三百年前因‘魔祖诅咒’而覆灭,最后一代传人不知所踪。姑娘这把剑,倒是与记载中的‘残月’剑鞘颇为相似。”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掌柜的和另外几桌客人都察觉到不对,纷纷侧目。连楚萧苒的随从,实则是天监司暗中派来保护的高手,都握住了刀柄。
良久,谷鸢才缓缓道:“碎月谷已无传人。这把剑,只是捡来的。”
她起身,放下一枚铜钱,拿起残剑,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啊——救命啊!”
紧接着是杂乱的奔跑声、哭喊声、以及某种非人的、仿佛野兽啃噬骨头的“咔嚓”声。
酒馆里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楚萧苒第一个冲出门外,谷鸢脚步一顿,也跟了出去。
街上已乱作一团。暮色中,三道黑影正在追逐四散奔逃的百姓。那黑影有着人形轮廓,但动作僵硬扭曲,指甲漆黑尖长,每次扑击都会从受害者身上带起一片血雾。而被抓伤的人,伤口迅速发黑溃烂,不过几息时间就瘫倒在地,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魔物!”楚萧苒的随从拔刀上前,“少爷小心!”
三名魔物,动作极快,力量也大得惊人。随从是五品武夫,刀法刚猛,一刀劈中一只魔物的肩膀,却只入肉三分,仿佛砍中的是生铁。那魔物反手一爪,随从格挡不及,胸口被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倒飞出去。
“陈叔!”楚萧苒惊呼,但她不会武功,只能干着急。
另外两只魔物发现了新的目标——街角一个吓傻了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蹲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一只魔物咧嘴露出森白利齿,扑了上去。
在女孩倒地的瞬间,一道灰影闪过。
“锵!”
金属摩擦的刺耳鸣响。
残剑出鞘三寸,恰好卡住了魔物的爪子。剑身灰扑扑的,毫无光泽,但魔物触碰剑刃的部分,正冒起滋滋黑烟。
魔物发出痛苦的嘶吼,想要抽爪,却发现被剑死死锁住。谷鸢手腕一振,剑身轻颤,魔物的整只爪子齐腕而断,黑血喷溅。
她没有追击,而是单手抱起女孩,向后飘退三丈,将孩子塞进楚萧苒怀里:“还有一息,活不了了。”
“那你……”
“我的剑,只能杀人。”谷鸢说完这句,转身面向三只魔物。
残剑完全出鞘。剑身果然布满了细密的裂痕,仿佛随时会崩碎,但剑锋处流转着一层极淡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银辉。
三只魔物似乎感应到了危险,同时发出低吼,呈三角阵型缓缓逼近。
谷鸢动了。
她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每一步踏出都像用尺子量过,精准得可怕。剑势更慢,一招一式清晰得如同教学演示——直刺、横削、上挑、下劈。没有任何花哨,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但就是这简单到极致的剑招,魔物却躲不开。
第一剑,刺穿眉心。魔物僵在原地,眉心出现一个极细的血洞,随即整个身体从内部开始龟裂,化作黑色灰烬。
第二剑,削断脖颈。头颅滚落,无头尸体仍前冲了两步才倒下,断颈处没有流血,只有黑气逸散。
第三剑……本该是第三剑,但那只断爪的魔物却突然转身,扑向了另一个方向——那里,一个卖炊饼的老者因为腿脚不便,正艰难地往巷子里爬。
魔物距离老者只有五步。
谷鸢距离魔物有七步。
她的剑可以追上——只要将剑掷出,或者将身法催到极致。但她的脚步却停住了。
握剑的手,指节泛白。
楚萧苒抱着女孩,看到这一幕,急得大喊:“快救他啊!你能做到的!”
谷鸢没有动。
剑在手中颤抖,仿佛有无数无形的锁链捆缚着手腕。她耳边响起师父临终前的话:“鸢儿,记住……碎月剑道,规则高于一切。斩魔不救人,救人必斩人。你想救一人,就得先想好杀谁……每一笔血债,都会记在剑上,记在你心里……”
魔物的利爪,离老者的后背只剩三尺。
两尺。
一尺。
谷鸢猛地闭眼。
再睁开时,老者已经倒下。魔物的爪子刺穿了他的后心,但就在刺入的瞬间,老者的身体剧烈抽搐,然后不动了——不是被魔物杀死,而是过度恐惧诱发的心疾,心脏骤停。
魔物似乎愣了一下,拔出爪子,舔了舔上面的血迹,发出满足的嗬嗬声。
也就在这一愣的瞬间,谷鸢的剑到了。
没有任何声音。残剑从魔物后颈刺入,喉结穿出。魔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身体迅速干瘪、风化,变成一滩黑色粉末。
战斗结束。
街上弥漫着血腥味和焦臭味。幸存的人们从躲藏处探头,看到魔物已死,才敢哭出声来。有人去扶伤者,有人去查看死者。
楚萧苒冲到老者身边,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脸色苍白地摇头:“……没救了。”
她站起身,看向谷鸢。灰衣女子正缓缓收剑入鞘,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你明明来得及救人”楚萧苒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你的剑那么快,只要早一步……两条人命……”
“我的剑,只能杀人。”谷鸢重复这句话,声音没有起伏,“救了他,我就得杀另一个人填命。这是规则。”
“什么狗屁规则!”楚萧苒忍不住骂道,“人命关天的时候,规则比人命还重要吗?!”
谷鸢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空的,像一口枯井。
“不重要。”她说,“但违背规则,我会死。而我,还不能死。”
说完,她转身,沿着长街朝镇外走去。残剑挂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铺在青石板路上。
楚萧苒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她想起师父教导的“浩然正气”,想起圣贤书中“见义勇为”的训诫,又想起藏书阁那半块令牌,想起掌心魔纹……
这世间,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少爷,我们……”随从捂着伤口走过来。
楚萧苒深吸一口气:“先救人,统计伤亡。然后……我要知道那个女人去哪了。”
“少爷,她太危险了,我们还是……”
“正因为危险,才要弄清楚。”楚萧苒望向镇口,谷鸢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暮色中,“我有种感觉……她和我们要查的事,有关。”
夜幕降临。
青泥镇渐渐恢复平静,但恐惧的阴影已笼罩在每个人心头。镇长组织青壮巡逻,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连狗都不敢叫了。
镇外三里,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
谷鸢坐在破败的神像下,生了一小堆火。火光映亮她半边脸庞,另外半边浸在阴影里。她解下残剑,横放膝上,手指轻轻拂过剑鞘上的裂痕。
“师父……”她低声自语,“今天,我又见死不救了。”
剑鞘微微震动,仿佛在回应。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碎月谷最后的夜晚,漫天火光,师父将这把剑塞进她手里,声嘶力竭地喊:“走!带着碎月走!记住规则!只有遵守规则,你才能活下来,才能……找到突破规则的方法,才能破除诅咒。”
泠月谷鸢还有一个不救人的理由,那便是魔祖对碎月谷的诅咒:谷中弟子,终生不得以剑救人,否则必遭剑意反噬,神魂俱灭。而要解除诅咒,需要集齐三块“魂石”,以魂石之力逆转诅咒。
三年了,她走遍大江南北,寻找魂石的线索。但魂石早已失传,记载寥寥,唯一确定的只有——魂石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千年前的人魔大战中,被用来封印魔域裂缝。
只有大能在最后一刻方可凝聚为魂石,自古至今,魂石早已在一次一次的人魔大战,人妖大战中消耗殆尽,残存的魂石又如何好寻。
而现在,魔物重现人间。
“魂石……”谷鸢握紧剑柄,“你们,也开始找魂石了吗?”
庙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很轻,但谷鸢还是听到了。她没动,只是手指按上了剑柄。
庙门被推开。
一道黑袍身影站在门口,兜帽遮面,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来人静静看着她,许久,才抬手掀开兜帽。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眉眼深邃,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瞳孔是罕见的暗紫色。他看着谷鸢,唇角勾起一个很淡的、近乎虚幻的笑。
“谷鸢,好久不见。”
谷鸢缓缓站起身,残剑出鞘半寸。
“蚩梦。”她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复杂得难以分辨,“你果然,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