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御院的“明德堂”是接待贵客的正厅，高阔敞亮，四壁悬挂历代大儒的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旧纸气息。司徒天钥坐在客位，捧着一盏清茶，姿态优雅，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堂内每一处细节。

陆正丰坐在主位，正温和地介绍着瀚御院的治学宗旨：“……本院秉承‘经世致用’之训，既要通晓典籍，亦要洞察时务。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正是我辈读书人当挺身而出之时。”

“院长所言极是。”司徒天钥放下茶盏，声音清悦，“父皇常教导，为君者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此次魔患突发，边境百姓罹难，朝野震动。天钥不才，愿入贵院研学，一则精进学问，二则……也想看看，这千年学府的智慧，能否为解当下困局出一份力。”

话中有话。陆正丰笑容不变：“殿下心系黎民，实乃社稷之福。老朽已为殿下安排好‘澄心斋’暂住，一应典籍皆可翻阅，若有疑问，老朽或小徒萧苒皆可解答。”

正说着，堂外传来脚步声。楚萧苒端着一盘茶点进来，行礼后安静地置于案几上。她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院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但司徒天钥敏锐地注意到——这少女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放茶盏时甚至碰出了细微的磕碰声。

紧张？还是恐惧？

“萧苒，这位便是天钥殿下。”陆正丰介绍道，“殿下在院期间，由你随侍左右，务必周全。”

楚萧苒深深一礼：“弟子谨记。”

司徒天钥起身虚扶，指尖不经意触到楚萧苒的手腕。那一瞬间，她感觉到对方脉搏的剧烈跳动，以及……一丝极淡的、与藏书阁中相似的铁锈冷香。

“有劳楚姑娘。”司徒天钥微笑，“早闻陆院长有位聪慧过人的关门弟子，今日一见，果然灵秀。”

楚萧苒低头：“殿下过誉。”

寒暄片刻，陆正丰以处理院务为由告辞。堂内只剩司徒天钥、楚萧苒，以及角落里侍立的两名瀚御院侍女。

“楚姑娘可否带我四处走走？”司徒天钥起身，“久闻瀚御院九曲回廊、十步一景，正好领略。”

“是，殿下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明德堂。穿过月洞门，便是一条蜿蜒的长廊，两侧栽种着翠竹，清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倒是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走到长廊中段，司徒天钥忽然停下，转身看着楚萧苒：“楚姑娘似乎心神不宁？”

楚萧苒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茶盏置案时手抖，引路时三次走神，此刻额间有细汗。”司徒天钥目光平静，“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心中有事？”

直白得近乎咄咄逼人。楚萧苒抿紧嘴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司徒天钥却忽然放缓语气：“我虽为皇族，但此番入院，只想做个寻常学子。楚姑娘不必拘礼，若有难处，或许我可相助。”

这话说得诚恳。楚萧苒抬头，对上司徒天钥清澈的目光。这位长公主殿下眼中没有审视与猜忌，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理解。

鬼使神差地，楚萧苒低声说了一句：“殿下……可信鬼神？”

“信。”司徒天钥答得毫不犹豫，“但更信人心。鬼神或许能移山倒海，但最终决定世间走向的，仍是人的选择。”

楚萧苒沉默良久，才道：“若这选择，关乎最信任之人呢？”

“那就看清他的选择，是否与你的本心相悖。”司徒天钥向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她，“楚姑娘，这世上有许多事，表象与真相往往南辕北辙。有人表面光明，内里或许藏污；有人看似邪异，实则心怀慈悲。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又愿意为什么而战。”

话音落下，她已走到长廊尽头，那里有一扇圆形石门，门外隐约传来水声。

“前面是？”

“洗墨池。”楚萧苒收敛心神，跟上，“历代院主洗笔之处，池水常年墨色，但奇异的是，池中游鱼却通体雪白。”

推门而出，果然见一方不大的池塘，池水墨黑如夜，十几尾白鲤悠闲游弋，黑白分明，对比强烈。池边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涤尘”二字。

司徒天钥站在池边，望着水中倒影：“洗墨池……倒是贴切。笔墨可书写千古文章，亦可掩盖滔天罪恶。楚姑娘，你觉得瀚御院的笔墨，如今是在书写，还是在掩盖？”

楚萧苒呼吸一滞。

没等她回答，司徒天钥已转过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递到她面前：“这是传讯玉符，捏碎后我可感知。若有一日，你需要帮助，或发现了什么必须说出来的真相……用它。”

“殿下为何……”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有良知的人。”司徒天钥将玉符塞进她手中，“而良知，在很多时候，是最容易被牺牲的东西。收好，莫让第三人知晓。”

玉符触手温润。楚萧苒握紧它，感受着那一点暖意从掌心蔓延至心口。她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藏书阁所见、令牌之事、师父掌心的魔纹……全部说出来。

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只是深深一礼：“谢殿下。”

“叫我天钥即可。”司徒天钥微笑，“接下来，可否带我去藏书阁看看？我对瀚御院的千年藏书，向往已久。”

“这……今日恐怕不便。”楚萧苒犹豫道，“藏书阁昨夜遭了风灾，正在修缮。”

“哦？”司徒天钥挑眉，“那可真是遗憾。不知受损严重否？”

“只坏了两格书架，都是寻常典籍，并无珍本损失。”楚萧苒按照师父交代的说辞回答，却不由自主地避开了司徒天钥的目光。

“那便好。”司徒天钥点点头，不再追问，“既如此，便去别处看看吧。”

两人又逛了几处院落，司徒天钥始终兴致勃勃，问的都是些典籍学问、院史典故，仿佛真的只是个来求学的贵族千金。楚萧苒渐渐放松下来，讲解时也多了几分往日的灵动。

日头渐高，将近午时。一名杂役匆匆而来，行礼道：“楚师姐，院长请您去一趟静心斋，说是有关殿下修习的课程安排需商议。”

“我这就去。”楚萧苒转头，“殿下，您先回澄心斋歇息，午膳会有专人送去。”

“有劳。”司徒天钥颔首。

目送楚萧苒离去后，司徒天钥并未立刻返回客舍。她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转身，朝着与澄心斋相反的方向——藏书阁所在区域，缓步走去。

沿途遇见几名弟子，见她衣着朴素，只当是新入院的学生，并未多问。司徒天钥凭借记忆中的瀚御院布局图，很快找到了藏书阁侧面的小径。

这里果然戒备森严。明处有四名持戟护卫，暗处至少还有两道气息潜伏。她远远观望，只见阁门紧闭，窗户皆用木板临时封钉，确实像在修缮。

但那股味道……又出现了。

铁锈冷香，比在明德堂时更清晰，正从藏书阁方向飘散过来，混在檀香和草木气息中，若非刻意分辨，极易忽略。

司徒天钥屏息凝神，指尖在袖中轻轻勾勒。一道极淡的金色符文在她掌心一闪而逝——这是清鸾教她的“显踪符”，能短暂强化五感，捕捉常人难以察觉的痕迹。

视野陡然清晰。她看见藏书阁外墙的砖石缝隙里，残留着几缕暗红色的微尘；看见后院仓房的焦木上，缠绕着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丝线；看见空气中，那些铁锈冷香的源头，正从阁楼最高处的通风口，丝丝缕缕地渗出。

果然有问题。

她正要靠近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殿下？”

司徒天钥转身，只见一名身着瀚御院高级教习服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她认得此人——瀚御院监院，周文若，陆正丰的左膀右臂。

“周监院。”司徒天钥神色自若，“我四处走走，不觉迷了路，正想找人询问。”

周文若微笑：“此处是藏书阁重地，正在修缮，闲人免进。殿下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径也是常情。不如由在下引您回去？”

话虽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司徒天钥心知今日无法再探，便顺势道：“那便有劳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周文若谈笑风生，介绍着沿途景致，仿佛刚才的拦截从未发生。但司徒天钥能感觉到，身后至少有两道气息一直远远跟随着。

回到澄心斋，周文若告辞离去。司徒天钥关上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走到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行字：

“陆确有疑，院藏魔迹。”

写罢，她取出一枚特制的信符，将纸条卷入符中，走到窗边。窗外恰好飞过一只灰雀，她指尖轻弹，信符精准地粘在雀羽根部。灰雀浑然不觉，振翅飞向皇城方向。

做完这一切，司徒天钥坐下，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棋局已开，她落了第一子。

接下来，要看对手如何应对了。

静心斋内。

陆正丰听完周文若的汇报，神色平静：“知道了。继续监视，但莫要过紧，免得打草惊蛇。”

“院长，天钥殿下毕竟是皇族，我们如此防备，是否……”

“正因她是皇族，才更需谨慎。”陆正丰打断他，“司徒氏传承千年，那位长公主殿下更非寻常女子。她此番入院，研学是假，查探是真。不过……正好。”

“正好？”

“我们需要一个‘见证者’。”陆正丰端起茶盏，氤氲热气中，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见证瀚御院的‘清白’，也见证魔患的‘可怕’。待到时机成熟，她会成为我们最好的说客。”

周文若似懂非懂，但还是躬身：“属下明白。”

“还有，”陆正丰放下茶盏，“苒儿那孩子，今日似乎与天钥殿下走得颇近。你留意些，莫让她说了不该说的话。”

“是。”

周文若退下。陆正丰独自坐在静心斋内，许久，才缓缓摊开右手。

掌心之中，那道黑色纹路正缓缓蠕动，颜色比昨日又深了一分。纹路中央，隐约浮现出一只眼睛的轮廓，瞳孔赤红，与天穹那颗荧惑星，遥相呼应。

“快了。”他低声自语，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狂热，“还差最后两块魂石……千年等待，终将圆满。魔祖啊魔祖，您的人间，就快准备好了。”

窗外，竹影摇曳，仿佛无数窥探的眼睛。

而天际那颗赤星，在正午的日光下，依然顽固地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像是在倒数着什么。

皇命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