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萧苒天未亮就醒了。
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师父袖口那惊鸿一瞥的黑色纹路,像一根刺扎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搅动。怎么可能?一定是看错了。师父是儒门表率,当年南疆妖乱,他一人一笔,以浩然正气写就《镇妖帖》,压得三千妖物百年不敢越境。这样的人,怎会和魔纹扯上关系?
她用力摇头,起身洗漱。铜盆里的水映出一张略显憔悴的少女脸庞,眼下泛着青黑。
“楚师姐,您起了?”门外传来杂役弟子的声音,“院长让您去一趟藏书阁,说是昨夜风大,有几处窗棂损坏,需您清点有无典籍受潮。”
来了。
楚萧苒心头一紧,迅速整理好浅青院服,推开房门:“我这就去。”
清晨的瀚御院笼罩在薄雾中,飞檐斗拱若隐若现,透着千年学府特有的沉静与厚重。穿过九曲回廊时,她遇见了几个早起的同窗,彼此行礼问候,一切如常。但楚萧苒敏锐地察觉到,那些笑容背后藏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失窃之事虽未公开,但藏书阁彻夜灯火、护卫增加,明眼人都能看出端倪。
藏书阁位于书院最深处,是一座三层木石结构的重檐建筑。楚萧苒到时,阁门已开,两名持戟护卫肃立两侧,见她到来,无声放行。
一进门,她就闻到了那股味道。
不是潮气,也不是旧纸的霉味,而是一种极淡的、类似铁锈混着冷香的气息。这味道她很熟悉——昨日深夜,她在师父的“静心斋”外,也闻到过。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苒儿来了。”陆正丰的声音从楼梯转角传来。他今日换了身深蓝儒衫,白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中,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正负手站在一排书架前。
“师父。”楚萧苒快步上前,行礼,“弟子奉命前来清点。”
“嗯。”陆正丰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书架上,“昨夜风急,顶楼西窗的插销松脱,窗扇撞坏了两格书架。所幸只是些寻常史籍,我已命人整理。你且看看,有无其他疏漏。”
楚萧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两格书架确实歪斜着,几本书散落在地,一名杂役正在小心拾掇。一切都合乎情理,但她注意到——散落的书是《大古皇朝编年史》《北境地理志》这类常见典籍,而书架上空出的位置,大小形制却与那三本失窃的魂石图谱完全吻合。
“师父,”她斟酌着开口,“弟子记得,这一排本该存放《北荒魂石考》等珍本,如今……”
“哦,那些啊。”陆正丰神色自然,“三日前我便取去静心斋研读了。近日魔患频发,魂石之说又在朝野流传,为师想着重查古籍,看看有无应对之法。怎么,苒儿对此也有兴趣?”
解释天衣无缝。楚萧苒甚至能从师父眼中看到一丝欣慰——那是师长对弟子好学之心的赞许。她几乎要被说服了。
但那股味道还在。
“弟子只是……随口一问。”她低下头,“既如此,弟子便开始清点了。”
“去吧。仔细些,瀚御院千年藏书,损毁一本都是罪过。”陆正丰拍拍她的肩,转身离去。
楚萧苒站在原地,直到师父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走到那两格书架前,蹲下身,假装检查散落的书籍,指尖却悄悄抹过书架隔板的边缘。
一点细微的粉末沾在指腹上。
不是灰尘,颜色暗红近黑,在晨光中泛着极微弱的金属光泽。她凑近闻了闻——铁锈冷香气更浓了。
这是……魂石燃烧后的灰烬?《北荒魂石考》里有记载,高阶魂石燃尽后会留下“赤玄屑”,遇光则泛金属色,气味冷冽。
可这里怎么会有?如果书籍是三日前就被取走,为何灰烬是新鲜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失窃根本不是昨夜发生的。也许更早,也许……根本就没有失窃,而是有人在这里,当场翻阅、使用,甚至点燃了魂石图谱中可能夹带的某种东西?
楚萧苒站起身,环顾四周。藏书阁一层除了她和杂役,再无旁人。她犹豫片刻,悄声登上楼梯,走向二楼。
二楼是禁制区,存放着诸多涉及秘术、封印、异族历史的孤本。平日需院长手令方可进入,但今日阁门虚掩,门上的禁制符文黯淡无光——被暂时关闭了。
她推门而入。
这里的铁锈冷香气更浓了。月光从高窗斜射而入,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中央长案上的一样东西。
半块令牌。
非木非石,通体漆黑,边缘是断裂的锯齿状,显然是从完整令牌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令牌表面刻着扭曲的纹路,与楚萧苒在师父袖口所见、与祁姒嵐卷宗拓印上的魔纹,同出一源。
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时停住。
捡,还是不捡?
捡了,就可能坐实某个她不愿相信的猜测。不捡,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做那个被师父庇护、无忧无虑的关门弟子。
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最终,她还是捡起了令牌。入手冰凉,重量异常,仿佛这不是死物,而是某种沉睡的活体。翻到背面,上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古赫密斯文。
楚萧苒主修典籍考据,古文字正是强项。她辨认着那些扭曲的字符,低声念出:
“……之门,需以……之血为钥……”
中间有几个字符磨损了,但联想起昨夜师父那句“旧债清算”、想起边境村庄的干尸、想起魂石需要气血点燃的记载……
一个完整的逻辑链在她脑中轰然成型。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握紧令牌,冰凉刺骨,“根本不是失窃……是有人要打开那扇‘门’。而代价是……”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杂役的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楚萧苒一惊,冲到窗边。只见藏书阁后院堆放旧书残卷的仓房,正冒出滚滚浓烟,火舌已蹿上房梁。杂役和闻讯赶来的弟子们乱作一团,提桶泼水,呼喝声四起。
调虎离山?
她猛地回头,长案上的半块令牌还在。不,目标不是这个。那是什么?
楚萧苒冲下楼,混入救火的人群。火光映亮每个人焦急的脸,她看见陆正丰也赶来了,正指挥弟子疏散周边书籍,神色凝重但不见慌乱。
“师父!”她挤过去,“火势如何?”
“控制住了,只是些废弃残卷,烧了也罢。”陆正丰看她一眼,目光在她紧握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苒儿手里拿的什么?”
楚萧苒心脏几乎停跳。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攥着那半块令牌,掌心已渗出冷汗。
“是……是在二楼角落捡到的。”她硬着头皮递过去,“弟子不知是何物。”
陆正丰接过令牌,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了下去。但那阴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化作无奈的叹息:“这应是前朝禁卫的残令,不知怎会混入藏书阁。许是修缮时工匠遗落。苒儿,此事莫要声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前朝禁卫?令牌的材质和纹路,与任何已知的皇朝制式都截然不同。师父在说谎。
楚萧苒低下头:“弟子明白。”
“嗯。”陆正丰将令牌收入袖中,“火已扑灭,你且去准备迎接天钥殿下。午时她便该到了。”
“是。”
楚萧苒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
陆正丰仍站在余烬未灭的仓房前,背影在晨雾与青烟中显得有些模糊。他抬起右手,似乎在看掌心的什么东西,然后缓缓握拳,负手而立。
那一瞬间,楚萧苒清楚地看到——
师父的掌心,有一道与令牌纹路完全吻合的黑色印记,正随着他的握拳动作,微微亮起暗红的光。
像一只终于睁开的眼睛。
她猛地转过头,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藏书阁。
回廊曲折,雾气未散。楚萧苒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如擂鼓。
信仰的基石,出现了一道裂缝。
而她不知道,这道裂缝会将她、将瀚御院、甚至将整个人间,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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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瀚御院正门外。
一辆朴素却不失威严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起,司徒天钥躬身而出。她今日未着华服,只穿了一身月白儒衫,长发以玉簪简单束起,朴素得像个寻常学子,唯有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无法遮掩。
她抬头望向瀚御院高悬的匾额,目光沉静。
身后,一名做侍女打扮的女子悄步上前,低声道:“殿下,清鸾司主传讯:祁队长已从边境返回,带回重要线索。陆正丰今晨‘病愈’,主动请缨协查。”
“知道了。”司徒天钥淡淡道,“按计划行事。你留在外围,注意瀚御院进出之人,尤其是……与边境方向有关的。”
“是。”
司徒天钥整理衣袖,拾级而上。守门弟子验过手令,恭敬放行。
跨过门槛的刹那,她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藏书阁方向。
那里,最后一缕青烟正袅袅散去。
而空气中,隐约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铁锈般的冷香。
“魂石余烬。”司徒天钥在心中默念,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迎上前来的接待弟子微微一笑。
“有劳引路。久仰瀚御院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棋局之内,各方棋子,已悄然就位。
只待执棋者,落下那决定生死的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