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荒原的风像裹着砂砾的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祁姒嵐勒住马，抬手示意身后十一名寻监队员停下。眼前就是柳沟村。

没有火光，没有炊烟，甚至没有犬吠鸡鸣。三十几座土坯房寂静地趴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像一堆巨大的坟墓。空气中有股味道，不是腐臭，而是更诡异的……干涸。仿佛连水分和生机都被某种东西抽空了，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三人一组，扇形推进。”祁姒嵐翻身下马，玄甲在动作间发出冰冷的摩擦声，“检查每户，注意尸体状态、财物缺失、可疑痕迹。林三，你记录。”

“是！”副手林钊解下背上的牛皮本和炭笔。

第一户的门虚掩着。祁姒嵐用刀鞘推开，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堂屋里，一对老夫妇对坐在桌旁。老头手里还握着旱烟杆，烟锅里的烟丝只燃了一半就熄灭了。老妪面前摆着针线筐，一根针插在半成的鞋底上。他们维持着生前的姿态，但皮肤紧贴骨骼，呈蜡黄色，眼眶深陷，嘴唇萎缩露出牙床。真正令祁姒嵐瞳孔收缩的，是他们摊开在膝上的手掌。

掌心各有一道黑色纹路。

不是刺青，更像是从皮肤下生长出来的血管，但颜色漆黑，纹路与卷宗拓印完全一致。

“气血枯竭，瞬间抽干。”祁姒嵐蹲下身，戴上皮套的手轻轻翻开老妪的眼睑——眼球干瘪如葡萄干，“没有挣扎痕迹，没有外伤。像是……自愿被抽走的。”

“自愿？”身后的年轻队员声音发颤。

“或者根本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祁姒嵐起身，“继续。”

第二户、第三户……同样的场景重复上演。灶台上粥还温着，炕上的孩子抱着破烂布偶，院里的鸡鸭蜷在窝中变成干尸。整个村庄的时间仿佛凝固在某个瞬间，然后生命被粗暴地抹去，只留下这些空洞的“容器”。

走到村中央的打谷场时，祁姒嵐停下了。

这里不一样。

三具尸体不是坐卧姿态，而是俯趴在地，围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他们穿着粗布衣服，但脚下踩的是官靴——边境哨所士兵的制式靴。

“是我们失联的哨兵。”林钊翻过一具尸体，胸口有刀伤，但并非致命，真正致死的依然是气血枯竭，“他们来过这里，发现了什么，然后……”

“然后没能逃出去。”祁姒嵐环视四周。打谷场边缘的草垛有拖拽痕迹，地上散落着几枚铜钱和半块啃过的干粮。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三具尸体中央的地面。

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凹坑，形状不规则，但边缘异常光滑，像是被高温瞬间熔过。坑底残留着些许黑色灰烬。

祁姒嵐单膝跪地，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烬，凑到鼻尖。没有焦臭味，反而有股极淡的、类似檀香但更冷冽的气味。

“魂石。”她低声道。

“什么？”

“《北荒魂石考》里有记载：上古大能陨落后，毕生修为与记忆可凝结为‘魂石’。魂石点燃时，释放的能量可瞬间抽干周围生灵气血，灰烬带冷香。”祁姒嵐站起身，脸色难看，“瀚御院丢的三本书里，正有这本。”

林钊倒吸一口凉气：“队长是说，凶手用偷来的典籍，找到并使用了魂石？”

“或者更糟——凶手早知道魂石在哪，偷书只是为了掩盖真实目的，或者寻找使用之法。”祁姒嵐望向胤天城方向，“林钊，拓下所有尸体的掌纹，尤其是这三个哨兵的。然后放信鹰，将这里的情况密报司主，特别注明魂石痕迹。”

“那我们现在……”

“去下一个失联哨所。”祁姒嵐翻身上马，“如果这也是‘巧合’，我倒要看看，这局棋到底布了多大。”

日头爬高时，他们抵达第二处地点：黑石岭哨塔。

还没靠近，祁姒嵐就闻到了血腥味——真正的血腥味，混着内脏破裂的恶臭。与柳沟村的“干净”截然不同。

哨塔已塌了一半，木制结构被暴力撕碎。五具士兵的尸体散落在四周，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颈骨断裂，伤口处残留着漆黑的粘液，正腐蚀着血肉发出“滋滋”轻响。

“是魔物。”祁姒嵐下马检查伤口，“爪痕，带腐蚀性魔气。但奇怪……”

“哪里奇怪？”

“柳沟村用的是‘精巧’的魂石抽干，这里却是粗暴的虐杀。”祁姒嵐皱眉，“像是两拨人，或者……同一拨人的两种手段。”

她走进半塌的哨塔。内部一片狼藉，桌椅碎裂，地图被撕烂，但存放文书的铁柜却完好无损。柜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哨所日志被拿走了。”祁姒嵐沉吟，“魔物通常不会在意这个。除非……”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队员的惊呼：“队长！这里有活口！”

祁姒嵐冲出哨塔。在倒塌的马厩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士兵蜷缩在草料堆后，浑身是血，左臂齐肩而断，伤口用破布草草包扎，已被血浸透。他意识模糊，嘴唇翕动着重复几个字。

祁姒嵐俯身贴近。

“……鬼……黑袍……拿走了石头……”

“什么石头？说清楚！”

士兵的眼睛费力地聚焦，看清玄甲制式后，涣散的眼神燃起最后一点光：“寻监队……太好了……他们……黑袍人……从后山古祭坛……挖出一块发光的石头……哨长带我们去拦……全死了……全……”

他剧烈咳嗽，呕出黑血：“黑袍人……掌心的纹路……会动……像活的……”

祁姒嵐一把抓住他未受伤的右臂，翻开手掌——同样的黑色纹路，但颜色很淡，像是刚烙印上去。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碰了……石头……”士兵的声音越来越弱，“然后……冷……好冷……”

他的瞳孔开始扩散。祁姒嵐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保命丹，捏碎塞进他口中，又以真气护住心脉：“撑住！信鹰马上就到！”

但士兵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他瞪大眼睛，用尽最后力气嘶吼：

“不止一个！黑袍人……有很多！他们在找……找所有的石头……拼成……拼成……”

声音戛然而止。

抓住祁姒嵐的手无力垂下。队员探了探鼻息，摇摇头：“队长，人死了。”

祁姒嵐缓缓起身，看着掌心——那里残留着士兵最后抓握的触感，以及一道极淡的黑气，正试图钻入她的皮肤。她冷哼一声，真气运转，黑气如遇沸雪般消散。

“古祭坛。”她转身，“林钊，地图。”

边境地图在风中展开。祁姒嵐的手指划过黑石岭后山区域，停在一处标记为“古赫密斯祭坛（已废弃）”的地点。

“赫密斯族，三千年前消失的古文明，擅长魂石之术。”祁姒嵐的记忆被调动起来，“他们的祭坛通常建在地脉节点上，用于沟通天地、封印或储存……看来有人翻出了老古董。”

“我们现在去？”

祁姒嵐正要下令，远处天空传来信鹰的尖啸。一只纯黑猎鹰俯冲而下，落在她抬起的手臂上。鹰腿上绑着铜管。

她取出密信展开，只有一行字：

“瀚御院陆正丰于今晨‘病愈’出关，主动请求协助调查魔患。陛下已准，命你与其协作。”

落款是清鸾的私印。

祁姒嵐盯着那行字，许久，将信纸揉成一团，真气一震化为齑粉。

“队长？”林钊试探地问。

“回城。”祁姒嵐翻身上马，声音冷得像西荒原的风，“猎物已经主动走到猎人面前了。我倒要看看，这位天下儒宗，要怎么‘协助’我们。”

马队掉头，朝着胤天城疾驰而去。

在他们离去后约一炷香时间，黑石岭哨塔的废墟阴影里，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黑袍，兜帽遮面，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他走到死去的士兵身旁，蹲下身，手指拂过士兵掌心的黑色纹路。纹路如活物般蠕动，脱离皮肤，化作一缕黑气被他吸入掌心。

“第七处魂石节点。”黑袍人低声自语，声音清冽如泉，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冷，“还差两处……陆正丰，你的动作最好快些。魔祖的耐心，不多了。”

他站起身，望向祁姒嵐离去的方向，兜帽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寻监队……祁姒嵐。棋子们，开始落位了。”

黑袍人身影逐渐淡去，如墨入水，消失在空气中。

只余哨塔废墟上盘旋的秃鹫，发出刺耳的鸣叫，仿佛在为这场刚刚拉开帷幕的千年杀局，奏响序曲。

荒原尸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