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天城的夜，被一颗星烧穿了。

祁姒嵐站在寻监队瞭望塔顶端，黑色劲装的下摆猎猎作响。她仰着头，脖颈拉出紧绷的线条，瞳孔里倒映着那片异常的天穹——本该是星河漫洒，此刻却被唯一的光源霸占。荧惑星，那颗传说中主刀兵、兆灾祸的战星，正悬在紫微帝星的正上方，红得像刚剖开的心脏，每一下搏动都将更浓稠的血色泼向人间。

“队长，钦天监第七次急奏。”副手林钊顺着铁梯爬上来，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那颗星，“‘妖星压紫微，魔域将启’，监正大人的原话。内阁已连夜议事。”

“魔域。”祁姒嵐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上一个千年，镇魔碑裂了三道缝，死了三十万军民才堵上。再上一个千年，北境十三州沦为鬼蜮。看来我们这代人运气不错，赶上整千年的席面。”

她说话时目光没离开那颗星。赤红的光涂满皇城的琉璃瓦，给夜色里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不祥的釉彩。东市方向隐约传来骚动，有百姓焚香跪拜，也有江湖术士趁机兜售画得歪歪扭扭的“辟邪符”。

林钊递上一份卷宗，羊皮封套上烙着加急的火漆印。“边境三处哨所失联，最后一次传讯内容雷同：发现整村异常死亡。”

祁姒嵐接过，没立刻翻开。“异常死亡。文官们就爱用这种隔靴搔痒的词——是被刀砍的、被火烧的，还是被吸干精血只剩一张人皮？”

林钊喉结滚动：“最后一种。西荒原柳沟村，三十七户，一百零三口。发现时全部呈坐卧常态，衣物完整，灶上粥尚温，但人……已成干尸。掌心有黑色纹路拓印在此。”

风突然烈了起来，将祁姒嵐束高的长发吹散几缕。她终于低头，翻开卷宗。里面夹着一张桑皮纸，拓印的图案扭曲如活物——像是藤蔓，又像是某种极其古老的文字，每一个转折都透着违逆常理的诡异。

“通知第三、第五小队，一刻钟后北门集结。”她合上卷宗，“你留在城里，盯紧两处：钦天监，还有瀚御院。”

“瀚御院？”林钊一怔，“那些读书人……”

“今天寅时三刻，瀚御院藏书阁失窃，丢的是《北荒魂石考》《魔纹通鉴》和《古封印图谱》。”祁姒嵐转身下梯，声音从下方传来，“偏偏是这三本。偏偏院长陆正丰在此时‘旧疾复发’，闭门谢客。林钊——”

她停在铁梯中段，仰起脸。赤红星光从瞭望塔窗格斜射而入，将她脸庞分割成明暗两半，亮的那半冷静如常，暗的那半浸在深不可测的影里。

“巧合多了，就是局。而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当成局里的棋子。”

马蹄声在宵禁的街道上踏出急促的节奏。十二匹黑马如离弦之箭冲出胤天北门，祁姒嵐一骑当先，披风在身后拉成笔直的墨线。她没有回头。

但那颗星的红光固执地追着她的背影，像一道怎么也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玄甲之上。

同一时刻，瀚御院深处，“静心斋”内只燃着一盏油灯。

楚萧苒端着药碗，在门外深吸一口气才轻轻叩响：“师父，该进药了。”

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陆正丰温和却明显虚弱的声音：“进来吧，苒儿。”

她推门而入。书房里弥漫着苦参和旧纸混合的气味。陆正丰披着苍青外袍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典籍，而是一幅手绘星图。荧惑的位置被朱砂笔重重圈起，红得触目惊心。

“师父在看星象？”楚萧苒放下药碗，忍不住凑近。她是三年前被陆正丰从江南水灾中救回的孤女，收为关门弟子，对这位如师如父的老人有着毫无保留的敬仰。

陆正丰笑了笑，跳动的灯火让那笑容有些模糊：“千年之期到了，有些旧债……是该清算的时候了。”他端起药碗，氤氲热气蒸腾而上，彻底朦胧了他的表情。

“苒儿。”

“弟子在。”

“若有一日，你发现为师做了错事……”话到一半却止住，他摇摇头，饮尽汤药，“罢了。明日会有贵客来访，皇族长公主司徒天钥将入我院研学，由你全程接待。”

楚萧苒眼睛一亮：“那位十六岁便通读《皇舆策论》的天钥殿下？”

“是她。务必谨慎周全。”陆正丰顿了顿，“还有，藏书阁失窃之事，对外便说是典籍修缮、暂不外借。若有外人问起细节，你一概不知。”

“弟子明白。”楚萧苒行礼退下。关门时，她余光瞥见师父垂落的袖口——那里露出一角黑色令牌，非木非石，上面刻着的纹路……

扭曲如藤蔓。

和她两年前偷偷翻阅《魔纹通鉴》时，在禁书页角见过的图案，有七分相似。

她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摇头否定。怎么可能？师父是天下儒宗，曾以一身浩然气镇压南疆妖乱，怎会与魔物相关？

定是看错了。

楚萧苒快步穿过回廊，夜风卷起她浅青的院服下摆。她没注意到，静心斋的窗后，陆正丰正透过窗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老人眼中的温和褪尽，只剩深潭般的平静。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有一道与卷宗拓印一模一样的黑色纹路——只是颜色更深，仿佛有血液在纹路下缓缓流动。

“第一步。”他低声说，手指抚过星图上那颗赤红星辰，“开始了。”

皇城深处，观星台上。

清鸾一袭素白司袍，站在浑天仪前。她没有看天，而是低头凝视着掌心——那里浮现出淡金色的印记，正随着荧惑的光芒明暗搏动，像另一颗心脏。

“天道印示警。”她喃喃自语，“平衡将倾……这一次，裂缝会从何处撕开？”

夜风吹过，将她腰间悬挂的铜铃吹出细碎清音。铃身刻着八个古篆：

见魔非魔，见人非人。

这是天监司代代相传的箴言，她担任司主七年，至今未能完全参透。

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而稳。清鸾没有回头：“殿下也睡不着？”

司徒天钥走到她身侧，华服在星光下流转着暗绣的云纹。这位以聪慧著称的皇族长公主年仅十八，眉眼间却已有超越年龄的沉静。

“清鸾姐姐掌天道印，能见常人所不能见。”司徒天钥声音很轻，“今夜，你看见了什么？”

清鸾沉默片刻，抬手遥指北方：“那里，死气冲天如烽火。那里——”手指转向城东瀚御院方向，“浩然之气深处，藏着一缕极淡的……污浊。”

“污浊？”

“像清水中滴入一滴墨，虽未扩散，但已然在了。”清鸾收回手，金色印记缓缓隐没，“陛下命我暗中协查，殿下此番入瀚御院，除了研学，更重要的便是查明那‘墨滴’之源。”

司徒天钥点头：“父皇已将寻监队的密报给我看了。荒村干尸、掌心魔纹、瀚御院失窃……这些事若单独发生，尚可说是巧合。但齐聚于荧惑赤夜之下，便是有人在落子。”

“殿下怀疑陆正丰？”

“怀疑一切。”司徒天钥转头看她，眼眸映着赤星，亮得惊人，“包括我这身‘皇族血脉’。清鸾姐姐，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也不可信任——”

“那我便以天道印问天。”清鸾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坚定，“人心或可欺，天道不可违。殿下，时辰不早了，请回宫歇息。明日之后，你我皆需步步为营。”

司徒天钥深深看了她一眼，施礼离去。

观星台上重归寂静。清鸾独自站了许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那颗赤星的光芒才稍稍黯淡——却未曾消失，依然顽固地悬在天际，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她解下腰间铜铃，轻摇三下。

铃声荡开的涟漪里，隐约传来极远处的哭嚎、兵刃相交、以及某种深沉如地脉震动的……锁链断裂之声。

“魔域将启。”清鸾闭上眼，“而人间，已有人先一步，为魔开门。”

赤星照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