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半的练习室，准时响起了音乐。
不是昨天出道舞台上那首合成器音效廉价、鼓点沉闷的曲子。是另一首备选曲，节奏更快，旋律线更复杂，舞蹈动作也更密集，之前因为“难度过高，现场表现风险大”被公司暂时搁置。马伟选的。没人反对。
汗水很快再次浸透了廉价的棉质T恤。地板在脚下微微发烫，每一次跳跃、旋转、滑跪，都能带起细小的灰尘，在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的、被切割成条状的光柱里飞舞。空气变得滞重，呼吸声、脚步声、身体与地板接触的闷响，以及音乐鼓点，交织成一种高强度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陈姐是十点左右推门进来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与室内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双臂抱胸，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涂着精致口红的嘴唇微微抿着。她是他们的执行经纪，负责日常行程和基础训练对接，一个三十出头、妆容永远一丝不苟的女人，干练，也冷淡。
音乐停了。七个人停下动作，喘着气看向她，汗水顺着脸颊、脖颈往下淌。
“视频的事，公司评估过了。”陈姐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只是在陈述一个决定，“热度有限，且形象不够正面。公司不打算做任何官方引导或回应。你们，”她的目光扫过七张年轻的脸，“也当作没这回事，不要在个人社交账号上提及，不要回应任何相关的私信或评论。专注训练。”
“陈姐，”丁程鑫抹了把汗，往前走了一步，“那……我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舞台，或者……”
“安排？”陈姐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公事公办的漠然，“先把自己练到‘能看’再说。昨天的表现，李总不是很满意。”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马伟身上，“马嘉祺，你是队长，盯紧点。台风计划第一批出道组，公司投入了资源，但市场反馈是零。你们要想有下一次机会，就得拿出下一次机会该有的样子。明白吗？”
“明白。”马伟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有汗珠滚落的痕迹。
陈姐似乎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微微颔首：“下午舞蹈老师过来，抠昨天出道曲的问题。声乐课时间照旧。体能训练加一组。”说完，转身就走，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门关上，练习室恢复了先前的沉闷。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李总……不满意？”刘耀文喘着气，声音发颤，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
“满意才怪。”严浩翔走到墙角拿水，拧瓶盖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三百个空座位，演给鬼看。”
“那就练到让他满意。”马伟的声音响起，不高，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走到音响旁，重新按下了播放键。更激烈的前奏倾泻而出。“刚才那段，走位有问题。丁程鑫，你卡点慢了零点三秒。刘耀文，转身的角度不对，挡住宋亚轩了。重来。”
没有抱怨。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七个人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音乐再次响起，动作重复。这一次，丁程鑫的眼神更狠，刘耀文的转身带起了风，宋亚轩在缝隙中精准地找到镜头感（尽管那里只有冰冷的镜面）。汗水砸在地板上，很快连成一小片湿痕。
下午的舞蹈课近乎严苛。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话不多，但眼神毒辣，手上拿着一根细长的教鞭，不抽人，只点地。“这里，力度！”“角度！角度！说了多少遍！”“卡拍！我要的是刀切一样的整齐！”教鞭戳在地板上的声音，哒，哒，哒，像是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一个八拍的动作，反复抠了二十遍。汗水模糊了视线，大腿肌肉因为持续的控制而微微发抖。贺峻霖在一次连续旋转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被旁边的张真源一把扶住。
“休息五分钟。”老师终于开口，走到一边拿起水杯。
七个人几乎同时瘫倒在地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像离水的鱼。贺峻霖脸色发白，捂着小腿肚子，额头上全是冷汗。张真源蹲下身，帮他轻轻按捏。
“抽筋了？”马伟走过来，递过一瓶电解质水。
贺峻霖点点头，喝了一小口，眉头紧皱，没说话。
“逞能。”严浩翔靠在镜子上，看着贺峻霖，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动作变形了就别硬撑。”
“你行你上啊。”贺峻霖疼得龇牙，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我上了，你跳女位？”严浩翔挑眉。
眼看又要呛起来，马伟出声：“都少说两句，保存体力。”他看向老师，“老师，他腿有点抽筋，能调整一下后面动作的幅度吗？”
老师放下水杯，走过来看了看：“休息一下，后面那组跳跃先别上了，站后面和声。”语气平淡，没有多余关怀，也没有指责。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动作标不标准，效果到不到位。伤病和疲惫，是舞者必须承受的一部分，甚至不该被过多提及。
贺峻霖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小腿。
休息时间结束，训练继续。贺峻霖退到了后排，负责相对静态的和声部分。他的脸色依然不好看，嘴唇抿得发白，但每次开口，和声都稳稳地托上去，音准没有丝毫偏差。
声乐课稍微轻松些，但要求同样严格。声乐老师是个戴眼镜的温和女性，但对声音的瑕疵零容忍。“气息！沉下去！”“鼻腔共鸣，不是捏着嗓子！”“感情！歌词里的情绪吃透了吗？不是光把音唱准！”
宋亚轩是主唱之一，被重点关照。一段高音反复打磨，直到他感觉喉咙深处泛起隐隐的血腥味。张真源的和声部分也被要求不断调整，寻找最和谐的音色融合。马伟的领唱部分，则被要求注入更多的“叙述感”和“层次”。
“你们是一个团体，”声乐老师说，“声音不是七把独立的乐器，而是一把有七个声部的独特乐器。要找到那个共鸣点，那个能让声音黏合在一起，产生化学反应的‘魂’。”
魂。这个字让练习室安静了一瞬。他们看向镜子里的彼此，汗水淋漓，眉眼间是褪不去的疲惫，还有一丝茫然。他们的“魂”，在哪里？
傍晚，体能训练。健身房在地下室，空气不流通，弥漫着橡胶和金属的味道。负重深蹲，引体向上，波比跳，平板支撑……一组接一组，没有间歇。教练的计数声冷酷无情，像鞭子抽打着已经濒临极限的神经。刘耀文年纪最小，体能却是拔尖的，但此刻也脸色发白，每一次起身都咬紧牙关。丁程鑫腰上有旧伤，做卷腹时额角青筋暴起，却一声不吭。
训练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连走下楼梯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每一步都拖着沉重的躯体。食堂已经没什么热菜，七个人打了些残存的、油水不多的饭菜，沉默地吃着。米饭有点硬，青菜煮得发黄，但没人挑剔，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补充消耗殆尽的能量。
回到宿舍，比昨天更加死寂。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贺峻霖的腿还在隐隐作痛，走路有点跛。宋亚轩的嗓子彻底哑了，只能发出气声。刘耀文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眼睛发直。张真源默默地烧了热水，给大家倒上。严浩翔靠在阳台门边，看着外面璀璨却遥远的城市灯火，指尖夹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只是捏着，反复揉搓。
马伟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他回到房间，看到丁程鑫正趴在床上，后背僵硬。他走过去，手按上丁程鑫的后腰，那里肌肉硬得像石块。
“嘶……”丁程鑫吸了口凉气，没躲。
“明天跟陈姐说，去医院看看。”马伟手下用着力，语气不容商量。
“没用。老毛病。”丁程鑫声音闷在枕头里，“歇两天就好。”
“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马伟手上加了点力道，准确地按在一个痛点。
丁程鑫身体猛地一绷，随即又放松下来，叹了口气：“知道了。明天去开点药。”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马伟按摩时，手指与肌肉摩擦的细微声响，和丁程鑫偶尔压抑的抽气声。
“马哥，”丁程鑫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们这样练，真的有用吗？”
马伟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但停下来，一定没用。”
丁程鑫没再说话。
深夜，当整个城市大部分灯光熄灭，宿舍里响起均匀或不均匀的呼吸声、翻身时床板的吱呀声时，马伟睁着眼睛，看着上铺床板的纹路。
他轻轻拿出枕头下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那个社交平台，搜索那个词条。
长江国际深夜狼嚎实录# 的热度已经降下去了，掉出了热门榜。但相关的讨论和二次创作还在小范围流传。他点开那个原始视频，又一次看了起来。晃动模糊的画面，嘈杂的背景音，那些扭曲的、充满力量的剪影。在手机小小的屏幕上，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怪异，也格外……真实。
真实到有点残酷。
他退出视频，点进那个UP主的主页。那个UP主最新的动态，是转发了另一个搞笑视频，关于他们“深夜狼嚎”的二创鬼畜，配文：“素材持续产出中，感谢不知名的内卷勇士们[doge]”。评论区有几百条哈哈党，也有人追问“到底是哪个团的练习生啊？”“好像有点东西，蹲个后续”。
后续。
马伟熄灭了屏幕。黑暗重新涌来。
他想起陈姐公事公办的脸，想起李总可能的不满，想起三百个空座位，想起舞蹈老师敲在地板上的教鞭声，想起声乐老师说的“魂”，想起贺峻霖发白的嘴唇，丁程鑫僵硬的腰，宋亚轩沙哑的喉咙，想起体能教练冰冷的计数，想起食堂发黄的青菜，想起此刻宿舍里此起彼伏的、疲惫的呼吸声。
这一切，和手机屏幕上那些飞掠而过的、带着调侃或好奇的评论，像是两个完全割裂的世界。一边是血肉、汗水、疼痛和日复一日近乎麻木的重复。另一边，是轻飘飘的字符、转瞬即逝的热度、隔岸观火的娱乐。
数据是冰冷的，骨头是热的。
但想要被看见，想让热的骨头不被埋没，似乎又不得不先变成某种数据，哪怕只是“内卷”的数据，“鬼畜”的数据。
他翻了个身，面对墙壁。
练习不能停。这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至于那些数据，那些关注，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可能”……
马伟闭上眼睛。
让骨头，再硬一些。硬到能敲碎那层隔在中间的、无形的玻璃。
硬到有一天，当真正的灯光再次打亮时，台下不再是空荡的红色绒布。
而是真实的，炽热的，属于他们的目光。
在那之前，所有的嘶吼、汗水、疼痛，和深夜里无人知晓的崩溃与坚持，都只是必须支付的代价。
他听见隔壁床的丁程鑫，在睡梦中，极轻地呻吟了一声。
马伟的手指，在身下粗糙的床单上，慢慢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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