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是被练习室惨白的灯光一点点稀释、吞没的。
没有人说得清具体练到了几点。沉重的鼓点循环了无数遍，直到肌肉发出哀鸣，骨骼发出脆响，汗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反光的水洼。没有人喊停，甚至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脚步与地板沉闷的撞击，身体砸向地面又弹起的闷响。直到宋亚轩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被旁边的张真源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马伟抬手，关掉了音响。
骤然的安静比震耳的音乐更让人耳鸣。七个人或站或坐，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沿着发梢、下颌，成串地滴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密的、几乎听不见的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年轻躯体过度运动后的灼热气息。
丁程鑫抹了把脸，汗水混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灰尘，在脸颊留下几道污痕。他走到墙边，拿起自己的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显示凌晨四点二十七分。他盯着那数字看了几秒，又按熄了屏幕。
“回吧。”他说，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
没有异议。沉默地收拾东西，水瓶，毛巾，换下的湿透的T恤。没有人提议去洗漱，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坠着每个人的四肢百骸。他们鱼贯走出练习室，走廊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拉长了七个沉默的影子。
宿舍离公司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凌晨的重庆，暑气未散，空气粘稠沉闷，带着江水特有的微腥。街道空旷，偶尔有出租车疾驰而过，尾灯在夜色里划出短暂的红色轨迹。路灯将他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沉默在七个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尴尬，更像是一种过度消耗后的放空，一种无需言语的、并肩行走的默契。
推开宿舍门，一股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未散尽空调冷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小小的三居室，塞了七个人，略显拥挤。刘耀文第一个冲进卫生间，随即传来哗哗的水声。其他人各自瘫倒在客厅的旧沙发或直接席地而坐，没人开大灯，只有贺峻霖按亮了茶几上一盏光线昏暗的小夜灯。
严浩翔又掏出了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指尖滑动，这次，没有再反复锁屏解锁，而是停留在了某个界面。
“喂。”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瘫着的几个人没什么反应，只有马伟抬眼看了过去。
“那个视频，”严浩翔把手机屏幕转向众人，上面是某个社交平台的热门话题榜，“好像……有点动静了。”
屏幕的光照亮了围过来的几张脸。话题榜中后段，一个词条显得有些突兀：#长江国际深夜狼嚎实录#。点进去，热度正在缓慢爬升。最早那个模糊不清、噪音极大的视频已经被转发了数千次，评论区和转发链正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发酵。
“这什么阴间素材……但为什么我看了三遍？”
“救命，这个倒地声是真实存在的吗？听着都疼……”
“笑死，这是哪家公司在搞什么新型体罚吗？内卷到这种程度了？”
“只有我觉得……有点热血吗？虽然看不清脸，但那股劲儿……”
“楼上+1，莫名想起当年在舞蹈室死磕的自己，虽然没他们这么夸张。”
“有人扒出来了吗？哪家的练习生这么拼？”
“镜头太晃了，看不清公司标志，但背景有点像时代峰峻那栋楼？”
“时代峰峻？不是刚搞了个什么‘台风计划’糊了吗？这不会是……”
“去官博看了，屁都没放一个。估计就是练习生自己加练吧。”
“不管是谁，respect一下。这年头这么实在的练习生不多了。”
评论五花八门，有调侃，有好奇，有质疑，也有零星的、被那种原始拼劲触动的感慨。转发里掺杂着各种搞笑二创，鬼畜配乐，夸张字幕，将原本就模糊的画面加工得更加滑稽或更加悲壮。热度不高，但在凌晨时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泛起了意料之外的涟漪。
“就这？”刘耀文凑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我还以为怎么了。” 他脸上还挂着水珠，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不然呢？”贺峻霖靠在沙发扶手上，有气无力，“你还指望一觉醒来就热搜第一，万人空巷来追我们啊？”
“有人讨论，总比没有好。”张真源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语气平和。
“讨论什么？讨论我们练得像鬼哭狼嚎？”严浩翔锁屏，把手机丢到一边，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丢人。”
“丢人？”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宋亚轩忽然小声开口，他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地垫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亮，“亚轩觉得……至少，有人听见了。”
“听见什么？听见我们累得像死狗？”丁程鑫从冰箱里拿出几瓶水，分给大家，自己拧开一瓶，灌了一大口，水流过喉咙发出咕咚声，“听见我们对着空座位发疯？”
马伟接过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他没有立刻喝，只是握着瓶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凉意。网络上的喧嚣隔着屏幕，带着一种不真实感。那些评论，无论是善意的触动还是恶意的调侃，都与几个小时前那三百个空座位一样，是另一种形式的“观看”，却又截然不同。空座位是彻底的虚无，而此刻屏幕上的字句，无论好坏，都是“存在”的证明。
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层破裂般的存在感。
“听见了，”马伟开口，声音因为过度使用和缺水而嘶哑，但很清晰，“听见我们还没死心。”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只有空调外机低沉的嗡鸣。
“丁哥，”马伟转向丁程鑫，“你觉得，如果台下坐满了人，我们刚才在练习室最后那段，能拿得出手吗？”
丁程鑫捏着水瓶的手指收紧，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说话，但眼神里的答案很明显——不能。那不是表演，那是发泄，是绝望边缘的挣扎，是毫无美感的、纯粹力量的倾泻。
“所以，”马伟的目光扫过其他人，“现在有人因为那段‘拿不出手’的东西，注意到了我们。哪怕只是看一眼，笑一声，或者……‘respect一下’。”他重复了那个评论里的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们很惨？”贺峻霖嘟囔。
“意味着我们有被看到的‘可能’。”马伟纠正他，语气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哪怕起因不那么光彩，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内卷怪’、‘鬼畜素材’被看到。但‘被看到’，是第一步。”
“然后呢？”严浩翔睁开眼，眼底有些红血丝，“被当成笑话看？然后热度过去，继续查无此人？”
“然后，”马伟站起身，走到那扇能看到外面逐渐泛白的天际的窗户前，“用下一次，下下一次，让他们再也笑不出来。”
他的背影在渐亮的天光里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挺得很直。
“那个视频里，我们是什么样子？”他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是狼狈，是拼命，是难看。但也是真实的，是不肯放弃的。”
“公司给我们的‘出道’，是假的。但我们在练习室里流的汗，是真的。”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亮得慑人，“他们可以嘲笑我们的舞台空无一人，可以调侃我们练习得像疯子。但只要我们还在练，还在拼，还在每一次呼吸里都想抓住那个机会，我们就不是笑话。”
“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份‘真实’和‘拼命’，变得有价值。”他顿了顿，“用舞台，用作品，用下一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无可挑剔的样子。”
刘耀文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黯下去：“说得容易……下次舞台在哪里？”
是啊，下次舞台在哪里？公司没有安排，没有计划，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们像被遗忘在角落的棋子，刚刚被拿起，展示了一下，又随手放了回去。
“不知道。”马伟坦诚地回答，“但我知道，如果下次机会来的时候，我们因为今晚的崩溃，因为那几百条不知所谓的评论，就松懈了，躺平了，那我们就真的只配得上那三百个空座位，只配得上当个‘鬼畜素材’。”
他走回客厅中间，看着他的队友们：“从现在开始，每一次练习，都当台下坐满了人。每一次唱歌，都当有人在听。我们不是为了那几百条评论练，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对得起‘时代少年团’这个名字，对得起……”他指了指脚下，“这间凌晨四点半还亮着灯的宿舍，对得起我们心里那团还没灭的火。”
天光彻底漫过窗沿，驱散了最后一点夜色，也照亮了客厅里七张年轻而疲惫的脸。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沉默里，没有了迷茫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睡觉。”丁程鑫站起身，打破沉默，“睡四个小时，八点半练习室集合。”他看向马伟，“马队，今天练什么？”
马伟愣了一下，随即，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掠过他的嘴角。“练到趴下为止。”他说，“但趴下之前，先把出道曲的走位，再抠一百遍。”
没有欢呼，没有口号。只有几声认命般的叹息，和窸窸窣窣起身回房的声音。
马伟是最后一个回到房间的。他和丁程鑫、张真源住一间。丁程鑫已经面朝墙壁侧躺着，呼吸平稳，不知道睡没睡着。张真源靠在床头，戴着耳机，可能在听歌，也可能只是单纯隔绝世界。马伟轻手轻脚地爬上自己的上铺，躺下。
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叫嚣。但大脑却异常清醒。他睁着眼睛，看着上铺床板模糊的纹路。手机在枕头下震动了一下，他摸出来看，是经纪人陈姐发来的信息，很简短：“视频的事公司知道了，冷处理，勿回应。明天照常训练。”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按熄屏幕，把手机塞回枕头下。
冷处理。勿回应。照常训练。
这就是公司的态度。意料之中。他们还不够格让公司动用资源去运营一个意外的“热点”，哪怕这个热点带着一丝正面的色彩。他们依然是等待被评估、被定义的“商品”，自身的努力和挣扎，只是商品附加的、或许能提升一点点价值的“故事”。
但，故事的主角，是自己。
马伟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那沉重单调的鼓点，和队友们粗重的喘息。还有那三百个空座位，深红色的，沉默的，无边无际。
以及手机屏幕上，那些飞快滚动的、带着各种情绪的字符。
寂静被打破了。
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
接下来，他们要在这片被打破的、嘈杂的、充满不确定的寂静里，走出自己的路。
哪怕第一步，是被当成“深夜狼嚎”的怪人，被当成“内卷”的样本，被当成短暂的、供人消遣的谈资。
也总比，彻底无声无息，要好。
窗外，城市彻底苏醒了。车流声，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
对他们而言，这一天和过去无数个练习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
又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同。
练习室的镜子，映照出七个准时出现的身影。脸色疲惫，眼神却像被擦拭过的玻璃，清晰而坚定。
音乐响起。
这一次，镜子里的人，目光看向的，不再是空无一物的墙壁。
而是穿透镜面，看向了某个未知的、但必须抵达的远方。
那里或许依然空旷。
但他们挥洒的汗水，呐喊的声音，已经开始了它们的旅程。
在真实与虚拟的交界处，悄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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