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破晓之前
马车在漆黑的巷道中疾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被刻意加厚的棉帘削弱,车厢内只有压抑的喘息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死寂。沈柏靠在车壁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胸口的起伏微弱而急促。他官袍的前襟沾染了不知是谁的血迹,已经变得暗红发硬,双手无意识地颤抖着。
沈青梧紧紧挨着父亲,用一方干净帕子小心擦拭着他额头的冷汗和颊边的污迹。她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粗布短打多处破损,左臂的伤口虽经墨七简单包扎,仍在隐隐渗血,掌心更是火辣辣地疼。但此刻,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沉重。堂兄沈青柏临死前那双绝望又决绝的眼睛,庭院里飞溅的鲜血,刀剑碰撞的刺耳声响,还有谢珩独自持剑断后、月白身影没入黑暗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搅得她胃里一阵阵翻腾。
墨七亲自驾车,另两名暗卫一左一右骑马护卫在马车两侧,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前后方。马车没有驶向上京任何一处繁华或显赫的区域,而是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穿行,七拐八绕,方向难辨。
约莫过了两刻钟,马车终于在一处极为偏僻、围墙高耸的院落后门停下。院墙是普通的青砖,门前没有匾额,只有两株老槐树沉默地伫立,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隐秘。
墨七跳下车,有节奏地叩响门环。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探出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墨七和马车。
“福伯,是公子吩咐送来的客人。”墨七低声道。
福伯点点头,侧身让开。墨七回身,对车厢内道:“沈姑娘,沈大人,到了。请下车。”
沈青梧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父亲下车。沈柏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被墨七及时扶住。几人迅速进入院中,后门在身后无声关上,仿佛将外面那个血腥危险的夜晚彻底隔绝。
院内比从外面看起来宽敞许多,三进院子,布局规整简洁,灯火稀疏,显得格外幽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福伯引着他们来到第二进的正房,房间已经收拾妥当,床铺干净,桌上备着温水和简单的点心,甚至还有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炭炉,上面煨着药罐。
“此处是公子的一处别业,绝对安全,请沈大人和姑娘安心歇息。”福伯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沉稳,“老朽略通医术,沈大人似乎受了惊吓,气血不稳,待老朽为大人诊脉,煎一剂安神汤。姑娘手上的伤,也需重新处理。”
沈青梧感激地点点头:“有劳福伯。”
福伯上前为沈柏诊脉,眉头微蹙,随即开了一张方子,唤来一个小童去煎药。又取出一个药箱,亲自为沈青梧清洗、上药、重新包扎伤口。他的手法娴熟老道,比墨七的临时处理细致得多,用的药膏清凉镇痛,效果显著。
“姑娘伤势不重,多是皮肉擦伤,静养几日便好。只是心神损耗过度,需好好调养。”福伯包扎完毕,温声道,“隔壁厢房也已收拾好,姑娘可先去梳洗换身干净衣裳。这里老朽照看着。”
沈青梧看向父亲。沈柏在福伯的针灸和安神香的作用下,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虽仍闭着眼,但眉头不再紧锁。她稍稍放心,对福伯和墨七再次道谢,这才跟着一名沉默的丫鬟去了隔壁厢房。
温热的水洗去了一身血污、尘土和冷汗,换上福伯准备的干净素淡衣裙,沈青梧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心头的巨石却丝毫未减。她草草擦拭了湿发,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正房。
沈柏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一些清明。他正看着福伯端来的那碗浓黑的安神汤,却没有喝。
“父亲,”沈青梧快步走到床边,握住父亲冰凉的手,“您感觉怎么样?把药喝了吧。”
沈柏看着她,目光复杂,有愧疚,有后怕,更有深深的悲恸。他颤抖着手,接过药碗,却只是端着,良久,才哑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青梧……你堂兄他……”
沈青梧眼圈一红,强忍泪水,点了点头:“堂兄他……是为了救我们……”
沈柏闭了闭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一生刚直,与兄长沈松政见不合,多有龃龉,但对那个怯懦不成器的侄子,终究有一份血脉亲情。没想到,最终竟是这个最不起眼、最被忽视的侄子,用性命为他们换来了生机。
“是为父……连累了他,连累了你,连累了沈家……”沈柏声音哽咽。
“不,父亲,”沈青梧握紧父亲的手,语气坚定,“不是您的错。是魏党,是那些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蛀虫!是他们逼得我们无路可走!堂兄的仇,沈家的账,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仿佛能将所有软弱和悲伤都斩断。
沈柏看着女儿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炽热、明亮,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属于战场杀伐的锐利。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父亲沈峥的影子。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沈家的未来,真的如父亲遗书所言,落在了这个女儿的肩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碗中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仿佛也吞下了所有的软弱与彷徨。放下药碗,他看向侍立一旁的福伯和墨七,尤其是墨七:“谢公子……他如何了?”
这也是沈青梧最关心的问题,立刻转头看向墨七。
墨七躬身:“回沈大人,沈姑娘,公子武功高强,且有其他护卫接应,应当无碍。公子吩咐,请二位在此安心休养,外面的事情,他会处理。最迟天明,必有消息。”
话虽如此,但沈青梧和沈柏都能听出墨七语气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沈府一战,对方人多势众,又是魏党蓄谋已久的杀局,谢珩纵然安排了后手,也必定险象环生。
沈青梧的心再次揪紧。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依旧漆黑,但东方的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鱼肚白的微光。
破晓将至。
这一夜,太过漫长,也太过血腥。
“墨七,”沈青梧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谢公子可有什么交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墨七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双手呈给沈青梧:“公子让属下将此信转交姑娘。公子说,姑娘看过便知。”
沈青梧接过信,拆开火漆。信纸上是谢珩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内容简洁:
“青梧吾友:
府内骤变,事出仓促。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汝与沈公且安心于此,此处安全,万勿轻出。
沈府之事,我已安排人手清理痕迹,并拟就弹劾奏章,天明即递。
关键,在于二皇子处。昨夜之事,需即刻报知萧屹,争取其支持,将此案定性为‘魏党为掩盖军械贪墨,杀人灭口,构陷忠良’。
我已遣心腹持信物前往揽秀苑。然事态紧急,恐书信往来迟缓。若可能,盼汝亲笔一书,详陈今夜经过,尤其周慎所言所行、胁迫之状、青柏兄罹难之情,以增佐证,动其心魄。
笔墨已备于书案。信成,交墨七,他自有渠道速递。
珍重自身。待风波稍定,再图后计。
谢珩 顿首”
信不长,却将局势分析得透彻,将接下来的步骤安排得清晰。弹劾、清理痕迹、争取二皇子支持……谢珩在激战断后的同时,竟然已经思虑至此!
沈青梧心中激荡,既有对谢珩安危的担忧,更有对他谋略担当的钦佩。他将最关键的一环——争取二皇子支持时增加最具说服力的“苦主”证言——交给了她。这是信任,也是责任。
她不再犹豫,对墨七点头:“请带我去书房。”
书房就在正房隔壁,陈设简单,但文房四宝齐全,甚至已经磨好了墨。沈青梧在书案后坐下,铺开信纸,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上,她闭上眼,今夜的一幕幕再次浮现。周慎阴鸷的威胁,父亲的悲愤,堂兄临死前的眼神,庭院里的刀光剑影……愤怒、悲伤、恐惧、决绝,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涌。
再睁眼时,她眼中只剩下沉静的火焰。
笔落,字成。她没有过多渲染情绪,而是以极其冷静、客观、甚至近乎冷酷的笔触,详细记述了今夜沈府发生的一切:周慎如何带人闯入,如何言语威胁逼迫父亲签字放弃军械案,如何以她的安危相挟,父亲如何严词拒绝,她如何返回,冲突如何爆发,堂兄沈青柏如何为救他们而死,谢珩如何及时赶到救援……时间、地点、人物、对话、细节,清晰准确,如同刑部的案卷记录,却又比任何案卷都更触目惊心。
在信的末尾,她写道:
“……刀兵加于私邸,血溅于庭除,朝廷命官几遭屠戮,忠良之后殒命当场。此非私怨,实为国贼肆虐,纲纪荡然之铁证!青梧一介女流,本不当预外事,然家国危难,亲长蒙冤,血脉凋零,实不能坐视缄默。恳请殿下念及边疆将士浴血之苦、朝堂正气沦丧之危,主持公道,彻查此案,肃清奸佞,还沈家一个清白,给天下一个交代!沈氏遗孤青梧,泣血顿首。”
写罢,她取出自己的私印,郑重盖下。又看了看,将谢珩给她的那枚调令符也附在信中——这是谢家介入的铁证,也能增加二皇子对此事严重性的判断。
墨封好信,交给等候在旁的墨七。
墨七接过,看了一眼那厚厚的信封和附带的铜符,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姑娘放心,一个时辰内,信必到二皇子手中。”
他转身欲走,沈青梧忽然叫住他:“墨七。”
墨七停步回头。
“告诉谢公子,”沈青梧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一定要平安。”
墨七怔了一下,随即躬身:“是。属下一定带到。”
他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外,融入将明未明的天色中。
沈青梧独自站在书房窗前,看着东方那越来越清晰的微光。一夜鏖战,心力交瘁,她却毫无睡意。她知道,信送出去,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开始。朝堂之上,将会因为今夜沈府的血案,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父亲喝了安神汤,已经沉沉睡去,但眉头依旧紧锁,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
沈青梧走回正房,为父亲掖好被角,然后回到书房,静静地坐着,等待。
等待谢珩的消息。
等待二皇子的反应。
等待……破晓之后,那注定不会太平的黎明。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鱼肚白转为淡青,又渐渐染上金红的朝霞。远处隐约传来鸡鸣声,新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终于,在朝霞满天的时候,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叩门声。
福伯快步出去,片刻后带着一脸疲惫、衣袍上还带着夜露和些许血迹的谢珩走了进来。
“谢公子!”沈青梧猛地站起身,迎了上去。她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虽然神色疲惫,面色苍白,但衣衫还算整齐,除了衣袖处有一道明显的裂口和些许暗色污渍,似乎并未受重伤,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你……没事吧?”
谢珩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我没事。只是收拾残局,费了些功夫。” 他的目光扫过沈青梧重新包扎过的手臂和依旧苍白的脸色,眉头微蹙,“你和沈大人……”
“我们都好,多谢公子安排。”沈青梧忙道,“府里……怎么样了?周慎他……”
谢珩眼神冷了下来:“周慎跑了。他见势不妙,趁乱带了几名心腹突围走了。我们清理了现场,沈府内的敌人非死即擒,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喽啰。沈府的护卫和家丁大多被关押,受了些惊吓,但无大碍。沈……青柏兄的遗体,我已命人妥善收殓。”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不过,沈松……不见了。现场没有他的踪迹,他院子里值钱的东西也少了许多。看来,他是早就准备好,趁乱溜了,或者被周慎的人接应走了。”
沈青梧心下一沉。伯父沈松逃脱,意味着沈家内部这个最大的隐患和叛徒还在,而且很可能带着沈家部分财产投靠了魏党,后患无穷。
“我已将弹劾魏党、周慎、沈松等人‘勾结贪墨、杀人灭口、构陷朝廷命官’的奏章,连同部分从沈府敌人身上搜出的魏党信物作为证据,通过特殊渠道,递到了几位素有清望的御史和阁老手中。最迟今日早朝,此事就会爆发。”谢珩继续道,“至于二皇子那边……”
他看向沈青梧:“你的信,已经送到了。墨七回报,二皇子看了信,尤其是看到调令符和沈青柏惨死的描述后,勃然大怒,当场砸了茶杯。他已连夜进宫,据说是去求见陛下,要为沈家讨个说法,并再次请战北境——以‘肃清朝纲、稳固后方’为名。”
沈青梧松了口气。二皇子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且比预想的更激烈。这无疑是好事。有了二皇子的强力介入,此事就不再仅仅是沈家与魏党的私怨,而会上升为储位之争、朝堂清浊之争的焦点事件。
“接下来,”谢珩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明亮的天光,阳光落在他依旧染着夜色的衣袍上,“就看早朝之上,这场风波,会如何演变了。陛下病重,太子监国,魏党势大,二皇子虎视眈眈……沈府的血,恐怕只是引子。”
他转过身,看向沈青梧,目光深邃:“沈姑娘,沈大人,你们恐怕还需在此暂避一些时日。风波未平之前,沈府和谢府,都可能不再安全。”
沈青梧点头:“我明白。只是……要一直麻烦公子了。”
“不必客气。”谢珩道,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你们先好好休息。我需回府一趟,安排些事情。福伯会照料你们。若有任何需要,或是有新的消息,我会立刻告知。”
“公子也请保重。”沈青梧送他到门口。
谢珩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峭,却又异常挺拔。
沈青梧站在门廊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久久未动。
晨风拂过,带来远处市井隐约的喧嚣。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天的太阳,注定要照在未干的血迹和汹涌的暗流之上。
她抬起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的金銮殿上,一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致命的搏杀,即将开始。
而她和父亲,暂时安全地躲在这处隐秘的别业里,却仿佛能听到那无声战场上传来的、沉闷而惊心动魄的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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