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庭院血痕（上）
子夜时分，沈府像个被按进深水的闷葫芦，表面的寂静下，暗流裹挟着杀机无声奔涌。
沈青梧跟在墨七身后，另两名暗卫一前一后护持，四人如同鬼魅般穿行在沈府西侧院墙外的窄巷里。月光吝啬，只有远处街角气死风灯漏过来的一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墙壁斑驳的轮廓和头顶一线狭窄的、没有星子的天空。
墨七停在一处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的墙根下，伸手在几块墙砖上以特定的节奏和力度按了几下。轻微的机括声响起，一块墙砖向内凹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窄缝——竟是一处极其隐秘的暗门。
“公子多年前布置的。”墨七低声解释了一句，侧身示意沈青梧先进。
沈青梧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侧身挤了进去。里面是沈府花园最偏僻的角落，假山石林立，藤蔓缠绕，荒废已久，连巡夜的家丁都极少过来。墨七和两名暗卫紧随而入，暗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恢复原状。
一踏入府内，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往日虽静，却有虫鸣风声，有远处隐约的梆子声，有守夜人压低的交谈。而此刻，只有一种死寂，一种绷紧了弦、蓄势待发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很淡，但沈青梧对气味敏感，心头猛地一沉。
墨七打了个手势，一名暗卫如同狸猫般窜出，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假山阴影中，前去探路。另一名暗卫则无声地攀上附近一棵高大的槐树，隐在浓密的枝叶间，警戒四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沈青梧背靠冰冷的假山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左臂的伤和掌心的刺痛不断提醒着她方才的凶险，而眼前沈府这诡异的寂静，更让她为父亲的安危揪紧了心。
不到一盏茶功夫，探路的暗卫悄然而回，对墨七快速做了几个手势。墨七转头，用极低的声音对沈青梧道：“前院和正院有不明身份的人把守，约十余人，分散在各处要道，像是看守。沈侍郎的书房所在东院，灯火通明，院门紧闭，外有四人把守，看身形步伐，是练家子。西跨院（沈松居所）也有动静，但看不真切。府内原有的护卫和家丁……似乎被集中拘押在了后罩房附近，也有人看守。”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对方不仅控制了府内关键位置，还控制了沈家原有的护卫力量！父亲被困在书房，如同瓮中之鳖！
“能绕开前院那些人，直接去东院吗？”沈青梧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压得极低。
墨七点头，指向假山后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这边走，穿过这片废园和荷塘，可以绕到东院侧后方。那里有一道小角门，通常从内闩着。”
“走。”
四人再次动身，在墨七的引领下，沿着荒废的小径潜行。沈青梧对自家府邸还算熟悉，但这条路径显然比她知道的更加隐秘曲折，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专为这种特殊情况准备。她对谢珩的缜密和深谋，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越靠近东院，那种紧绷的气氛就越明显。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东院院墙透出的灯光，以及院门外影影绰绰把守的身影。他们绕到东院侧后方，这里果然有一扇不起眼的木制角门，掩映在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
墨七示意沈青梧稍等，自己上前，指尖在门缝处摸索片刻，取出一根极细的铁丝，轻轻拨弄了几下门闩。“咔哒”一声轻响，门闩滑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耳倾听片刻，才招手让沈青梧过来。
角门内是东院的小花园，与沈柏书房所在的正房还隔着一道月亮门和一排厢房。此刻园中无人，但正房方向隐隐传来人声，似乎不止一人。
墨七打了个手势，两名暗卫一左一右散开，隐入花园的阴影中，占据有利位置警戒。墨七则护着沈青梧，贴着游廊的阴影，快速向正房靠近。
越是接近，那说话声就越清晰。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阴鸷的男声：
“……沈侍郎，识时务者为俊杰。令兄已经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您又何必固执？魏相不过是要一个态度，您点了这个头，签了这份‘自愿’停止调查军械案的文书，再上书称病乞休，带着令千金回乡荣养，从此安享富贵，岂不美哉？何苦非要闹到刀兵相见，家破人亡的地步？”
是周慎！魏严的那个头号幕僚！他竟然亲自来了！还带着人深夜逼宫！
紧接着，是父亲沈柏压抑着怒火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周慎！这里是朝廷命官的府邸！你们深夜持械闯入，胁迫朝廷命官，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周慎嗤笑一声，“沈侍郎，王法也是人定的。如今这上京城里，魏相的话，有时候比王法还管用些。您是个聪明人，该明白这个道理。令千金……哦，听说今晚府里不太平，令千金似乎不见了？啧啧，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深更半夜的……”
“你们把青梧怎么了？！”沈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怒。
“沈侍郎别急。”周慎慢悠悠道，“令千金吉人天相，说不定只是贪玩跑出去了。不过嘛，这夜黑风高的，一个年轻姑娘独自在外，万一遇到什么歹人……那可就说不好了。所以啊，沈侍郎，您还是快点做决定。您点了头，签了字，我们的人自然会把令千金‘完好无损’地请回来。若不然……”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卑鄙！他们竟用她的安危来胁迫父亲！沈青梧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疼痛让她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
书房内沉默了片刻，只听到沈柏粗重的喘息声。显然，父亲在承受巨大的压力和痛苦。
不能等了！
沈青梧看了墨七一眼，指了指书房窗户的方向。墨七会意，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铜管，对着窗户方向，轻轻吹出一缕几不可察的淡烟。那是迷烟或者某种干扰视听的药物。
与此同时，沈青梧猛地从藏身处站起，不再掩饰行踪，大步走向书房正门！她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就是打破僵局、给父亲勇气的最好方式！
“父亲！女儿在此！” 她扬声喊道，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
书房内瞬间一静。
紧接着，门被猛地从里面拉开，沈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交织着震惊、狂喜与担忧：“青梧！你……”
话音未落，书房内又抢出两人，一左一右拦在沈柏身前，皆是劲装打扮，目光不善地盯着沈青梧和她身后如同影子般浮现的墨七。其中一人正是周慎，他脸上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阴沉：“沈小姐？你倒是命大，竟然自己回来了。”
沈青梧无视他，目光越过挡路的两人，直直看向父亲：“父亲，女儿没事。您别听他们胡言乱语，胁迫朝廷命官，伪造文书，此乃大罪！我们沈家世代忠良，绝不能向这等宵小低头！”
沈柏看着女儿虽然狼狈却挺直不屈的身影，眼中浑浊的泪光一闪，随即爆发出惊人的气势：“好！好女儿！为父惭愧，竟险些被这些鼠辈所胁！” 他猛地推开身前两人，站到沈青梧身边，怒视周慎：“周慎！带着你的人，立刻滚出沈府！否则，明日早朝，本官就是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在金銮殿上，告你们一个私闯官邸、图谋不轨之罪！”
周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没想到沈青梧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沈柏见到女儿后，态度会如此强硬。他冷冷扫过沈青梧和墨七，忽然阴恻恻地笑了：“沈侍郎，沈小姐，看来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拍了拍手。
顿时，从书房两侧的厢房阴影里、从月亮门外，涌出十余名手持刀剑的汉子，将沈青梧、沈柏、墨七三人团团围在书房门口。这些人眼神凶悍，动作矫健，显然都是亡命之徒或训练有素的私兵。
“既然好言相劝不听，那就别怪周某用强了。” 周慎退后几步，被手下护在中间，“沈侍郎，这份文书，你今天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至于沈小姐……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走了。魏相府上，正好缺个端茶递水的婢女！”
“你敢！” 沈柏目眦欲裂。
墨七踏前一步，将沈青梧和沈柏护在身后，手中那把造型奇特的弩机已然抬起，对准了周慎。他虽然只有一人，但那冰冷的目光和沉稳如山的气势，竟让围上来的十余人脚步微微一滞。
“一个护卫，也想螳臂当车？” 周慎冷笑，“拿下他们！死活不论！”
就在这群人正要一拥而上的千钧一发之际——
“啾——嘭！”
一道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团明亮的赤红色焰火在东院上空轰然炸开，即便在室内，也能透过窗户看到那耀眼的红光！
是谢珩给她的烟火信号！但不是她放的！
几乎是信号炸响的同时，沈府各处几乎同时传来了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和惨叫声！东院外，把守院门的四个汉子瞬间被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弩箭放倒两个！月亮门处也传来打斗声，显然有人从外面攻了进来！
“怎么回事？！” 周慎脸色大变。
墨七却眼睛一亮，低喝一声：“公子的人到了！沈姑娘，沈大人，跟我来！”
他不再固守，弩机连发，瞬间逼退正面的敌人，同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刃，身形如电，护着沈青梧和沈柏向书房侧面的窗户方向冲去——那里是预先看好的、相对薄弱的突围点。
场面瞬间大乱。周慎带来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内外夹击打懵了，一时阵脚大乱。墨七武艺高强，招式狠辣精准，每一击都直取要害，瞬间又放倒两人，杀开一条血路。
沈青梧扶着父亲，紧跟墨七。沈柏虽是一介文官，此刻却也爆发出惊人的潜力，抓起书房门边的一根门闩，胡乱挥舞，倒也暂时逼退了靠近的敌人。
三人冲出书房范围，来到小花园中。只见花园里也已战作一团，谢珩派来的暗卫与周慎的人厮杀在一起。暗卫人数似乎不多，但个个身手了得，配合默契，加上外有援军攻击分散了对方注意力，竟勉强稳住了局面。
“去角门！” 墨七喊道，当先开路。
然而，周慎显然也意识到了角门是关键，厉声指挥手下堵截：“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更多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去往角门的路径堵得水泄不通。墨七和暗卫们虽然勇猛，但双拳难敌四手，又要分心保护沈青梧父女，顿时险象环生。沈青梧手臂有伤，沈柏年老体弱，行动不便，更是拖慢了速度。
一名敌人觑准空隙，一刀砍向落在后面的沈柏后背！沈青梧眼角瞥见，惊骇欲绝，想也不想便扑过去想推开父亲，却已来不及！
“父亲！”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黑影以更快的速度从斜刺里撞来，狠狠撞在那持刀敌人身上，两人一起滚倒在地。是沈青梧的堂兄，沈青柏！他不知何时竟摸到了这里，此刻满脸是血和泥污，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死死抱住那敌人，张口就咬！
“青柏！” 沈柏失声叫道。
那敌人吃痛，怒吼一声，反转刀柄狠狠砸在沈青柏头上！沈青梧甚至听到了头骨碎裂的闷响！沈青柏浑身一僵，眼中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却依旧没有松手。
“哥——！” 沈青梧嘶声喊道，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这个胆小懦弱、一直被伯父掌控的堂兄，竟在最后关头，用这种方式，为他们争取了一线生机！
墨七趁机回身，一刀结果了那名敌人，但沈青柏也已气绝，软软倒下。
“走！” 墨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
沈青梧最后看了一眼堂兄的尸身，心如刀绞，却也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强忍泪水，和沈柏一起，在墨七和暗卫的拼死掩护下，终于冲到了角门边。
角门外，杀声更近，显然谢珩安排的外援正在猛攻。墨七拉开角门，正要护着二人出去——
“咻！咻！咻！”
数支弩箭从侧面高处的屋顶射来，目标直指沈青梧和沈柏！对方竟然还有弓箭手埋伏！
墨七反应极快，挥刀格开两支，但第三支却角度刁钻，直奔沈柏面门！沈青梧想推开父亲，自己却已力竭，慢了一步！
眼看弩箭就要射中——
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同惊鸿般掠过墙头，手中长剑化作一片雪亮的光幕！
“铛！”
那支致命的弩箭被长剑精准地挑飞！
来人落地，挡在沈青梧父女身前，衣袂飘飞，正是谢珩！他身后，数名身手矫健的护卫紧随而入，立刻加入了战团。
“谢公子！” 沈青梧声音哽咽。
谢珩没有回头，目光冷冽地扫过战场，尤其在看到沈青柏的尸身时，眼中寒芒大盛。他沉声道：“墨七，带沈姑娘和沈侍郎先走！从西侧暗门出府，外面有马车接应！”
“公子，您……” 墨七急道。
“快去！” 谢珩语气不容置疑，“这里交给我！”
周慎看到谢珩出现，脸色终于彻底变了：“谢珩？！你谢家真要插手？！”
“周先生，” 谢珩执剑而立，月光洒在他身上，恍如谪仙，语气却冰冷如铁，“今夜之事，谢某记下了。他日朝堂之上，必向魏相，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他已纵身而起，剑光如龙，直取周慎！擒贼先擒王！
墨七不再犹豫，一把拉住沈青梧和沈柏：“走！”
沈青梧最后看了一眼谢珩在敌群中纵横捭阖的身影，咬了咬牙，扶着几乎虚脱的父亲，跟着墨七，冲出了血肉横飞的东院，冲向那未知的、却唯一可能带来生机的黑暗。
身后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惨叫声渐渐远去，却又似乎被夜风送来，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
血，已经染红了沈府的庭院。
而这一夜，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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