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殿惊雷
晨钟撞破上京的薄雾,浑厚的声响层层荡开,唤醒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隐秘血战的都城。百官的车驾从各坊各巷汇入通往皇城的御街,车轮滚滚,马蹄得得,看似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细心之人会发现,今日的队伍中,气氛格外凝滞。许多官员面色沉重,彼此相遇时交换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警惕与揣测。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紫宸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晨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班,鸦雀无声。御座上空悬,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椅散发着冰冷的威压。御座之侧,设一稍小的监国太子座,此刻也空着。
太子萧璋尚未到来。这本身就不寻常。监国太子,理应先于百官至殿等候。
立在文官队列靠前位置的魏严,今日依旧穿着那身象征宰辅权威的紫袍,腰悬玉带,面容沉静,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深不可测。他眼帘微垂,仿佛在养神,对周遭隐隐的骚动恍若未觉。唯有站在他斜后方的几名心腹官员,能看出丞相袍袖下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玉扳指的细微动作。
与魏党的沉稳(或者说故作沉稳)不同,清流一派的官员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尤其是站在前排的几位白发老臣,如御史大夫冯拯、翰林学士承旨李文渊等,时不时抬眼望向殿外,又或者与身旁的同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宽大的朝服袖中,似乎都揣着分量不轻的东西。
谢珩站在清流队列的中后位置,一身青色官袍熨帖平整,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他身姿挺拔如竹,在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
就在殿内气氛越来越紧绷,几乎要凝成实质时,殿外传来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喏:
“太子殿下驾到——!”
“二皇子殿下到——!”
两声唱喏几乎连在一起,却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二皇子萧屹,昨日才风尘仆仆从北境赶回,按例今日应是在府中休息、等待召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早朝之上?而且还是与太子几乎同时抵达?
百官齐齐一震,目光齐刷刷投向殿门。
太子萧璋率先步入。他年近三十,面容白皙,穿着杏黄色储君常服,头戴远游冠,本该是龙章凤姿,但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优柔与倦色。此刻,他眉头微蹙,脚步似乎比平日快了些,目光扫过殿内百官,尤其在看到魏严时略微停顿,随即移开,落向身侧。
紧随其后的,正是二皇子萧屹。他未着朝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半旧披风,风尘仆仆,眉骨上的疤痕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显得格外醒目。他步伐沉稳有力,周身仿佛还带着北境风雪的凛冽气息,目光锐利如鹰隼,毫不掩饰地扫过魏严及其党羽所在的位置,最后,与清流队列中谢珩的目光短暂相接,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太子在监国位落座,二皇子则站到了武将班列的最前方——一个本不属于他的位置,但无人敢置喙。他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出了鞘的、沾着血锈的战刀,与整个文官为主的朝会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压倒性的存在感。
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声。
太子萧璋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惯常的温和,却也有些底气不足:“众卿平身。今日早朝,可有本奏?”
按照惯例,该由各部尚书依次禀报常规政务。然而,今日这惯例却被打破了。
“臣,有本奏!”
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御史大夫冯拯,须发皆白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越众而出,直接走到了御阶之下!
他这一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冯拯是三朝元老,素以刚直敢言著称,虽已年迈,但在清流中威望极高。他此刻出列,绝非寻常。
太子微微坐直身体:“冯老有何事奏?”
冯拯没有看太子,而是面朝御座(尽管空着),朗声道:“老臣今日,要弹劾户部尚书赵坤、兵部右侍郎刘墉、及一干相关官吏,勾结贪墨,盗卖军需,欺君罔上,致使北境将士缺衣少食,浴血疆场而不得饱暖,其罪当诛!”
话音未落,殿内已是哗然!
赵坤是太子妃的表舅,魏党的钱袋子,太子党的重要人物!冯拯这简直是直接捅了马蜂窝!
魏严眼皮终于掀开,冷冷地瞥了冯拯一眼,没有说话。
太子脸色一变:“冯老,此事……可有证据?军需之事,事关重大,不可妄言。”
“老臣若无确凿证据,岂敢在朝堂之上妄言?”冯拯毫无惧色,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文书,高举过顶,“此乃老臣与几位同僚,根据历年兵部、户部存档,比对北境各卫所实际接收记录,查出的军械、粮草、冬衣等项亏空账目明细!其中景和七年冬,发往幽州五千套冬衣,账目记为‘途中遇劫毁于火’,然同期幽州民间却有同批次棉衣大量出现,来源可疑!更有近年兵部核销之军械损耗,远超历年均值,而北境狄人并无大规模战事,损耗何来?!”
他每说一句,赵坤和几名被点名的官员脸色就白一分。
“此其一!”冯拯声音更高,“老臣还要弹劾,有人为掩盖上述贪墨罪行,昨夜竟悍然派私兵闯入兵部侍郎沈柏府邸,武力胁迫沈侍郎放弃追查,并企图杀人灭口!致使沈府家破人亡,沈侍郎之子沈青柏当场罹难,沈侍郎本人与其女沈青梧生死未卜!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与谋逆何异?!”
“轰——!”
这一下,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紫宸殿彻底炸开了锅!
私闯官邸!杀人灭口!兵部侍郎之子惨死!侍郎父女生死未卜!这任何一条,都是足以震动朝野的大案!尤其是发生在天子脚下,官邸之中!
太子的脸彻底白了,猛地看向魏严。魏严眉头紧锁,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冯大夫!此言可有实证?沈府之事,本相也有所耳闻,据说是昨夜府中遭了贼人,起了冲突,怎可无端指认为‘杀人灭口’?沈侍郎父子之事,本相深表痛心,但朝廷自有法度,岂能因你一面之词,便诬陷朝中重臣?”
“一面之词?”冯拯冷笑,又从袖中取出一物,却是一枚沾染了暗红血迹的铜符,“此物,乃昨夜沈府血案现场遗落!经辨认,乃魏相府中幕僚周慎常用之信物!周慎昨夜是否曾前往沈府?魏相可敢传他来当面对质?!”
铜符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上面的血迹刺目惊心。
魏严瞳孔微缩。周慎昨夜确实奉命去了沈府,但至今未归,联络中断,他也正暗自心惊。这铜符……难道周慎已经失手,甚至落入了对方手中?
“一枚信物,能说明什么?”魏严强自镇定,“或许是贼人栽赃嫁祸!冯大夫,你身为御史,当知风闻奏事需谨慎,如此捕风捉影,构陷大臣,是何居心?”
“构陷?” 又一个声音响起,清朗而坚定。谢珩出列,走到冯拯身侧,对着御座和太子躬身一礼,“殿下,臣谢珩,昨夜因追查军械旧案线索,恰巧路过沈府附近,目睹有不明身份之人围攻沈府,遂派人探查,并与贼人发生冲突,救下沈侍郎及其女沈青梧。此事,臣之护卫多人可为证,沈侍郎父女此刻正在安全之处,可随时传唤问询。沈府内的血迹、尸首、以及被拘押的沈府护卫家丁,皆是人证物证!臣已连夜将部分证据,呈交大理寺及京兆府!”
谢珩的出场和证词,如同又一记重锤!
谢家!清流领袖谢家竟然也卷入了!而且是亲眼目睹、亲身参与!
魏党的官员们脸色彻底变了。如果只是冯拯等老臣弹劾,还能说是清流攻讦,但谢珩的证词,加上他提到的现场证据和沈柏父女幸存者,几乎坐实了沈府血案的真实性!而谢家的介入,更意味着清流这次是动了真格,不再仅仅是口头弹劾!
太子萧璋已经完全慌了神,看看魏严,又看看跪在下面义愤填膺的冯拯、神情冷峻的谢珩,还有那枚带血的铜符,嘴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本性优柔,最怕这种场面。
“殿下!” 兵部尚书,一位倾向于太子的老臣试图解围,“此事蹊跷甚多,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不宜仓促定论。沈府之事,应交由有司详查。至于军需账目,也可慢慢核对……”
“慢慢核对?!” 一直沉默如山的二皇子萧屹,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质感,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嘈杂。
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刀,直刺那兵部尚书:“北境将士,正在用血肉之躯抵挡狄人铁蹄!云州危在旦夕!幽云关十万兄弟,缺粮少械,随时可能城破人亡!你让本王‘慢慢核对’?等核对完了,他们的尸骨都凉了!”
他转身,面向太子,也面向整个朝堂,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冯大夫所奏军需贪墨,证据确凿!沈府血案,骇人听闻!此非私怨,实乃国贼蛀空国库、戕害忠良、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本王昨夜已连夜进宫,面见父皇,陈明北境危局及朝中奸佞之害!父皇虽在病中,闻之亦震怒不已!”
他此言一出,连魏严都勃然变色!二皇子竟然已经绕过他们,直接见到了皇帝?!老皇帝虽然病重,但终究是皇帝,他若震怒表态,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萧屹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帛书,高高举起:“此乃父皇手谕!着令太子监国,会同三法司,即刻彻查军需贪墨案及沈府血案!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品阶,一律停职待参!证据确凿者,严惩不贷!北境军需,限三日之内,由户部、兵部筹措齐全,由本王亲自押送前往!若有延误,军法从事!”
手谕!皇帝手谕!
虽然只是“会同彻查”,并非直接定罪,但这已经是皇帝在病中对二皇子最大的支持,也是对太子和魏党的严厉警告!
太子的手开始发抖。魏严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卷明黄手谕,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几下。
整个紫宸殿,落针可闻。只有二皇子萧屹玄色的披风在穿堂而过的晨风中微微拂动,仿佛一面战旗。
谢珩垂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锐芒。这一步,成了。将沈家个案扩大到军国贪墨,将夜袭官邸定性为杀人灭口,借二皇子之口和皇帝手谕施加压力……虽然不可能一下子扳倒魏党这棵大树,但至少砍断了它最重要的枝干之一——赵坤,并将周慎乃至魏严本人,都拖入了这场必须正面应对的暴风眼中。更重要的是,为北境争取到了紧急军需,也为沈家父女,争得了一线喘息之机和讨回公道的希望。
冯拯等清流老臣,眼中闪过激动之色,纷纷躬身:“臣等领旨!定当竭力查案,肃清朝纲!”
魏党官员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投向魏严。
魏严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列,对着御座和太子躬身:“老臣……领旨。定当督促有司,查明真相,绝不姑息。”
他的声音平稳,但谁都能听出那平稳下的滔天怒意和冰冷杀机。
早朝就在这种极度压抑、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了。太子几乎是仓惶退朝,二皇子萧屹在百官复杂的目光中,昂首阔步离去。冯拯、谢珩等清流官员聚在一起,低声商议。魏党官员则簇拥着魏严,面色阴沉地快步离开。
阳光彻底照亮了紫宸殿的金砖,却照不透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厚重阴云。
一场朝会,惊雷乍起。
而真正的雷霆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
散朝后,谢珩没有立刻离开皇城,而是被一名小太监悄悄引至一处僻静的偏殿。
殿内,二皇子萧屹已经换了一身常服,正负手看着墙上悬挂的北境舆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谢珩身上。
“今日朝上,多谢殿下。”谢珩拱手。
萧屹摆了摆手,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谢珩,你很好。胆大,心细,敢为。沈家那丫头,也不错。那封信,写得很够分量。” 他指的是沈青梧那封血泪陈情书。
“沈姑娘经历巨变,心志坚韧,非常人可比。”谢珩道。
萧屹点点头,忽然问:“沈家父女,现在安全?”
“安全。”
“好。”萧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宫墙重重,“魏严不会善罢甘休。丢了赵坤这枚棋子,还惹了一身骚,他必定报复。皇帝的手谕只是暂时镇住了他,调查过程,必是阻力重重。沈柏不能再回兵部了,至少暂时不能。你们清流,也要做好准备。”
“臣明白。”谢珩沉声道,“陛下手谕已下,调查势在必行。魏党虽能阻挠,但无法一手遮天。尤其是北境军需,关乎殿下大计与边疆安稳,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拖延。”
“嗯。”萧屹转身,看着谢珩,“你这次,算是彻底站到明处了。谢老太傅那边……”
“家祖父支持臣的决定。”谢珩坦然道,“清流并非一味避世,该争时,须争。”
萧屹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好!本王就喜欢有担当、敢做事的人!北境之事紧急,本王不日即将押送第一批军需北上。朝中这边,盯紧魏党和调查进展,就靠你们了。若有急事,可持本王之前给你的令牌,到揽秀苑寻陈副将。”
“遵命。”
“另外,”萧屹顿了顿,“沈家那个丫头,若她愿意,可以让她暗中协助调查。她对军械案和沈府旧事,知道得或许比你们想象的更多。当然,注意安全。”
谢珩心中微动,点头应下。
离开偏殿,走出宫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谢珩抬手微微遮挡,目光投向远处沈府的方向,又仿佛看向了更深处那座隐秘的别业。
朝堂的惊雷已经炸响,接下来的,将是更漫长、更艰难的博弈,与无处不在的暗箭。
他迈步,走向等候的马车。
该回去,告诉那个在别业中焦急等待的女子,今日金殿之上,惊雷初震的消息了。
也希望她听到,关于她父亲和她自己,暂时安全,并且终于有机会讨回公道的消息时,眼中能少一些沉重,多一分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