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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田庄迷雾

清弦引

天还没亮透,沈青梧就出了城。

一辆青布小车,只带了云苓和车夫沈安——是沈柏亲自挑的老实人,三代都在沈家为仆。车行得不快,沿着官道往南,约莫三十里后拐入一条土路,两旁是渐渐浓密的林子。

“姑娘,前头就是‘归田庄’了。”沈安勒住马,指着远处一片炊烟。

沈青梧掀开车帘望去。

那庄子比她想象的要大。依山而建,青瓦白墙,外围一道两人高的土坯墙,墙头插着防止攀爬的碎陶片。庄门是厚实的榆木包铁,此时半开着,能看见里头平整的晒谷场,几排整齐的屋舍,还有远处坡地上开垦的菜畦。

看似寻常农家,但她注意到几个细节:庄门两侧的瞭望台虽已破旧,但结构完好;晒谷场边缘立着的几个石墩,摆放位置暗合军阵的犄角之势;更远处,几个正在劈柴的汉子,动作干脆利落,下盘极稳。

这是老兵。

车到庄前,一个五十来岁、跛着脚的汉子迎出来,穿着粗布短打,手里还提着把柴刀。他看见沈青梧下车,愣了一下,随即单膝跪地:“末将王墩,参见小姐!”

动作标准,是军礼。

沈青梧忙上前扶起:“王叔快起。祖父生前常提起您和李叔,说你们是他最信赖的兄弟。”

王墩眼眶微红:“老将军……他老人家,走得突然。”他打量沈青梧,声音有些哽咽,“小姐长得真像老将军,尤其是这双眼睛。”

正说着,又一个汉子从庄里跑出来,比王墩年轻些,左脸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划到下颌。他看见沈青梧,也是跪下行礼:“末将李固,见过小姐!”

沈青梧再次扶起,温声道:“二位叔叔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想看看祖父留下的这片地方,也看看你们。”

王墩和李固对视一眼,王墩道:“小姐请进庄说话。”

庄内比外面看着更规整。晒谷场东侧是一排排营房似的屋舍,西侧是库房和马厩,北面正屋是议事厅。沈青梧一路走,一路细看——墙角堆着的农具摆放整齐,刀刃都磨得雪亮;马厩里养着十几匹马,虽不是战马,但都膘肥体壮;更让她留意的,是那些在庄里走动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凡是青壮男子,走路姿势都带着行伍气息,即便在锄地,腰背也挺得笔直。女人们缝补浆洗,动作麻利,眼神警惕——看见生人进庄,几个妇人不动声色地挪到孩子身边,手按在围裙下的某个位置。

“庄里现在有多少人?”沈青梧问。

“连老带小,一百二十七口。”王墩答道,“能拿刀的,五十三个。都是当年跟着老将军的兄弟,还有他们的家眷。”

“五十三个……”沈青梧沉吟,“装备如何?”

李固接话:“铠甲三十副,刀枪各五十,弓二十张,箭矢三千。都是老将军当年悄悄运出来的,这些年我们小心保养,随时能用。”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一批棉衣,景和七年冬的制式,全新的,一直没动。”

沈青梧心头一震。

景和七年冬——正是谢珩查到的那批“失踪”的五千套冬衣中的一部分。

她不动声色:“带我去看看。”

库房在庄子最里面,是一间半地下的石室,入口隐蔽,外头堆着柴垛遮掩。打开厚重的木门,里头干燥阴凉。借着油灯的光,沈青梧看见一排排木架,上面整齐摆放着铠甲——是二十年前幽州卫的标准制式,铁片擦得锃亮,皮革上了油,保存得极好。

旁边是成捆的刀枪,刀鞘枪套都完好。最里面几个大木箱,打开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衣,靛蓝色的面料,领口绣着小小的“幽”字。

“这些棉衣,”沈青梧拿起一件,手感厚实,“当年是怎么运出来的?”

王墩和李固沉默了片刻。

最后还是王墩开口:“小姐既然问,末将不敢隐瞒。景和七年冬,朝廷拨给幽州的那批冬衣,被人动了手脚。押运的官员——就是现在的户部尚书赵坤——暗中扣下五千套,想转手卖到北边。老将军截获消息,派我们半路‘劫’了下来。”

“劫?”沈青梧挑眉。

“是。”李固接口,“我们扮成山匪,在黑风峡动手。押运的官兵本来就不多,我们只伤人,不杀人,把棉衣全拉走了。事后赵坤不敢声张,只好报了个‘途中遇劫,毁于火’。”

沈青梧摩挲着棉衣上的绣字,心中翻涌。

祖父当年,竟是用这种方式,保下了这批军需。他料到赵坤会贪,也料到这事最终会不了了之,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

“那批军需,不止棉衣吧?”她问。

王墩点头:“还有一批药材,主要是金疮药和风寒药。老将军说,打仗难免伤亡,药比银子金贵。我们都存在另一个地窖里,这些年偶尔庄里人生病用一点,大部分都留着。”

沈青梧放下棉衣,在库房里慢慢走着。

油灯的光将她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那些沉默的铠甲上。这些冰冷的铁片,这些厚实的棉衣,这些锋利的刀枪……是祖父二十年前埋下的种子。

为了什么?

“祖父当年,”她轻声问,“有没有说过,为什么留这些?”

王墩和李固对视,李固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

“老将军留给小姐的。”王墩双手奉上,“他说,如果有一天小姐找来庄上,就把这个交给您。如果小姐不来……就让它永远不见天日。”

沈青梧接过信。

信封上写着:吾孙青梧亲启。

字迹刚劲,是祖父的手书。她深吸一口气,拆开。

信不长,只有一页。

青梧吾孙:

若你见此信,说明沈家已到需要动用底牌之时,也说明你已长大,足以担事。

祖父一生,忠君爱国,自问无愧。然朝堂浑浊,非一日之寒。景和七年冬衣案,不过冰山一角。赵坤之流,贪墨军需,中饱私囊;其背后,更有魏严这等权臣,织网结党,意图操纵皇室。

我留此庄,养此兵,存此械,非为谋逆,而为自保。若他日朝局崩坏,奸佞当道,沈家儿郎当有刀在手,护家园,守正道。

你父柏,性刚直而少谋断;你伯松,贪利而忘义。沈家未来,或在汝肩。

记住:刀可不用,不可不备;势可不显,不可不知。

祖父沈峥绝笔

景和八年春

信纸在手中微微颤抖。

沈青梧闭上眼睛。她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祖父写这封信时的样子——那个驰骋沙场的老将军,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为家族,为子孙,布下了这样一步棋。

不是为谋反。

是为在乱世中,留一条生路,留一点可以坚守的东西。

她收起信,郑重地对王墩和李固一礼:“二位叔叔守护此庄二十年,辛苦了。”

“不敢!”两人连忙还礼,“老将军对我们有救命之恩,这点小事,算什么!”

“从今日起,”沈青梧直起身,目光扫过库房里的铠甲兵器,“这庄子,这些人,这些物资,由我接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王墩和李固对视,同时抱拳:“谨遵小姐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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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庄里用了简单的午饭,沈青梧又细细问了庄子的情况:田产多少,产出如何,与周边村庄的关系,最近有没有异常等等。

王墩一一答了,说到最后,犹豫了一下:“倒是有一件事……最近半个月,庄外来过几拨生面孔。说是收山货的,但看架势不像。尤其有两个人,在庄子外围转了两天,还爬到对面山坡上朝庄里看。”

沈青梧心下一凛:“什么样的人?”

“都是普通百姓打扮,但脚上穿的是官靴——靴底厚,靴帮硬,走路声音和咱们当兵的一样。”李固补充,“我们派人悄悄跟过,他们出了山就往北,进了上京城。”

上京城……

沈青梧放下筷子:“庄里最近加强戒备。生人一律不准进,庄里的人没有我的手令也不准出。若有紧急情况……”

她取下发间那支白玉莲花簪,拧开簪头,里面是空心的。她从怀中取出一小截特制的炭笔,在簪管内壁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王墩:“若有必要,派人持此簪到谢府,求见谢珩公子。他自会明白。”

王墩双手接过:“是!”

午后,沈青梧准备回城。

马车刚出庄子不远,云苓忽然低呼:“姑娘,你看——”

沈青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庄子对面的山坡上,树林掩映间,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沈安,停车。”沈青梧道。

车停稳,她下车,走到路边。这里地势较高,能看见归田庄的全貌,也能看见对面山坡。

春日午后的阳光很好,山林苍翠。但沈青梧的目光,落在山坡某处——那里的树木排列有些异常,几棵树的枝叶断口很新,像是被人为清理过视野。

瞭望点。

有人在监视庄子。

“姑娘,要回去告诉王叔他们吗?”云苓紧张地问。

“不用。”沈青梧转身上车,“他们既然没进庄,只是在外围监视,说明还没打算动手。我们若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马车重新上路。

沈青梧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是谁在监视庄子?赵家?魏党?还是……其他势力?

祖父留下的这个庄子,显然已经被某些人注意到了。今天她来这一趟,恐怕也落入了某些人的眼里。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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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时已是傍晚。

马车刚进仁和坊,就看见沈府门前停着几辆陌生的车驾,门房神色紧张,进出的下人也都低着头,脚步匆匆。

“姑娘,好像出事了。”云苓小声道。

沈青梧心下微沉,让沈安将车停在侧门,主仆二人悄悄进去。

刚过二门,就听见正堂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二弟!你看看你做的好事!”是伯父沈松的声音,又尖又利,“现在魏相亲自派人来问话,你说怎么办?!”

沈柏的声音压抑着怒气:“我问心无愧!军械案证据确凿,我按律上报,何错之有?”

“按律?律法也要看人!”沈松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查军械案,查到魏相门生头上,这不是找死吗?!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我们沈家给个说法!你说,怎么给?!”

沈青梧脚步一顿,示意云苓留在原地,自己悄声走到正堂窗下。

透过窗缝,她看见堂内坐着三个人。

主位上是父亲沈柏,脸色铁青。下首左边是伯父沈松,满脸涨红。右边坐着一个中年文士,三缕长须,面容清癯,正慢条斯理地喝茶——正是那日在曲江对岸观澜阁上,与武将说话的那个人。

“沈侍郎,”文士放下茶盏,声音温和,“魏相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只是觉得,军械案牵连甚广,若查得太急,恐生变故。不如……暂时压一压,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这是要沈柏罢手。

沈柏沉默片刻,缓缓道:“周先生,军械案涉及边疆将士性命,拖延一日,便多一日风险。恕沈某不能从命。”

被称为周先生的文士笑容不变:“沈侍郎果然是清流风骨。只是……”他话锋一转,“沈家百年门第,如今人丁不旺。沈侍郎膝下只有一女,令兄那边,也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若因为一些‘小事’,断了沈家香火,岂不可惜?”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沈松吓得站起来:“周先生息怒!二弟他一时糊涂,我、我劝劝他!”

“大哥!”沈柏厉声道。

“你闭嘴!”沈松转身吼道,“你想死,别拖累全家!魏相是什么人?他动动手指,就能让沈家在上京消失!你为了那些当兵的,值得吗?!”

“若人人明哲保身,这江山早完了!”沈柏拍案而起。

堂内剑拔弩张。

窗外的沈青梧,手指紧紧扣住窗棂。

她认得那个周先生——周慎,魏严的头号幕僚,人称“魏相影子”。此人阴险狡诈,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

父亲这是被逼到绝境了。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见周慎又开口了:

“其实,魏相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慢悠悠地说,“只要沈侍郎愿意退一步,魏相自然也会退一步。甚至……还可以帮沈家一把。”

“什么意思?”沈柏冷声问。

“听闻沈侍郎的女儿,今春已十六了?”周慎微笑,“魏相有个侄孙,今年二十,尚未婚配。若能结成秦晋之好,那军械案……不过是家务事,自然好说。”

联姻。

用沈青梧的婚事,换军械案的平息。

沈柏脸色骤变:“不可能!”

“二弟!”沈松却眼睛一亮,“这、这可是好事啊!魏相的侄孙,那是何等门第!青梧嫁过去,那是高攀——”

“我说不可能!”沈柏一字一句,“我沈柏就是死,也不会卖女求荣!”

“你!”沈松气得发抖。

周慎笑容淡了:“沈侍郎可想清楚。魏相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三日。三日后,若军械案还查,或者沈小姐的婚事定不下来……那就别怪魏相不讲情面了。”

说完,拂袖而去。

沈松连忙追出去送。

堂内只剩下沈柏一人。他站在原地,背影佝偻,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窗外的沈青梧,缓缓松开扣着窗棂的手。

指尖冰凉。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听雪轩,云苓迎上来:“姑娘,怎么样?”

沈青梧没说话,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提笔。

但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

墨滴下来,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

“姑娘……”云苓担心地看着她。

沈青梧放下笔,走到窗前。

暮色已深,庭中的玉兰在夜色里白得刺眼。

三日。

她只有三日时间。

要么父亲放弃军械案,要么她嫁入魏家。

要么……沈家覆灭。

没有第四条路。

至少表面上看,没有。

她忽然想起祖父信里的那句话:刀可不用,不可不备;势可不显,不可不知。

沈家有刀吗?

有。归田庄那五十三个老兵,三十副铠甲,五十把刀枪。

但这点力量,在魏严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那么,势呢?

沈青梧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曲江宴上谢珩沉静的眼睛,弘文馆里他对边疆旧案的分析,昨日巷中他月白的身影……

谢珩。

谢家。

清流领袖,不涉党争,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若能得到谢家的支持……

她睁开眼,走到书案前,重新提笔。

这次,她写得很稳:

“谢公子明鉴:

今有急事相求,关乎沈家存亡。若公子得暇,明日辰时,弘文馆丙字库一见。

青梧拜上”

写罢,封好。

“云苓,”她声音平静,“让沈安送去谢府。要快。”

“是!”

云苓匆匆出去。

沈青梧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夜色。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梆。

二更天了。

离三日之期,又近了一天。

但她忽然觉得,心中那点慌乱,渐渐平息了。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向前。

向前,杀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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