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的清晨,比往日更安静。
沈青梧到丙字库时,谢珩已经到了。他站在长案前,手中拿着一卷摊开的舆图,听见脚步声抬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比约定的辰时早了足足一刻钟。
“沈姑娘。”他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
“谢公子。”沈青梧走过去,开门见山,“青梧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请讲。”
沈青梧从袖中取出昨日写的那封信——不是新写的,而是昨夜让沈安送去的那封。她将信放在案上,轻轻推到谢珩面前:“公子请看。”
谢珩接过,展开。
晨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他看得很仔细,眉头渐渐蹙起,看到最后那句“关乎沈家存亡”时,指节微微收紧。
“魏党逼婚。”他放下信,抬眼,“还有军械案。”
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青梧点头:“昨日魏相幕僚周慎亲自上门,给了三日之期。要么我嫁入魏家,要么父亲停止调查军械案,否则……”
她没有说完,但谢珩懂了。
“沈姑娘希望谢某做什么?”他问得直接。
沈青梧看着他:“青梧想知道,公子能做什么。”
这话有些锋利,甚至带着试探。
但谢珩没有生气,反而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在这种关头,她没有慌乱求救,而是先确认盟友的能力与底线。
“谢某能做的,”他缓缓道,“分三步。”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上京的位置:“第一步,破局。军械案不能停,婚事更不能应。但沈家需要时间——至少半个月。”
“如何争取?”
“二皇子昨夜抵京,连夜进宫。”谢珩道,“陛下虽在病中,但被北境军情震动,今晨已下旨,明日召开大朝会,议战议和。届时朝堂焦点会在边疆,军械案这种‘小事’,魏党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逼得太紧。”
他顿了顿:“谢某已请家祖父出面,邀几位清流老臣联名上书,请求彻查历年军需贪墨案,将沈侍郎查的个案,扩大到整个兵部、户部的积弊。水搅浑了,魏党反而不敢轻易动沈家——怕引火烧身。”
沈青梧心头一震。
这是以进为退。将沈家一个案子,变成整个朝堂的清浊之争。魏党再嚣张,也不敢同时得罪所有清流。
“第二步呢?”她问。
“第二步,反击。”谢珩的手指移到舆图上幽州的位置,“沈姑娘上次提到,令祖父在景和七年留了一批旧部。谢某猜测,这批人手中,应该有些……能让赵坤睡不着觉的东西。”
沈青梧目光一凝:“公子何意?”
“谢某查到,当年那五千套冬衣‘被劫’后,赵坤为了平账,做了两件事。”谢珩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账目,“一是伪造了沿途驿站的接收文书——但他疏忽了一点:景和七年冬,幽州大雪,官道封闭半月。可文书上记录的日期,正是封路期间。”
他将账目推给沈青梧:“二是他私下补了一批劣质棉衣充数,但数量不足,只好在账目上做手脚。这些假账,二十年来无人细查,但若翻出来……”
沈青梧接过账目,快速扫过。她的手指停在其中一行:“这里,棉衣单价……比市价高三成?”
“正是。”谢珩眼中闪过冷光,“而且,这批高价棉衣的供货商,是赵坤妻弟开的布庄。钱从左口袋进右口袋,中间还捞一笔差价。”
沈青梧闭了闭眼。
贪得无厌。
“但这些证据,”她睁开眼,“都在二十年前。如今赵坤身居户部尚书,要动他,谈何容易?”
“所以需要第三步。”谢珩看着她,“结盟。”
“与谁?”
“二皇子,萧屹。”谢珩一字一句,“二皇子昨日回京,第一件事不是回府,而是去了京西大营——他手中虎符能调动的兵马,半数在京西。他在集结力量。”
沈青梧瞬间明白了:“公子是说,二皇子要借军械案,打击太子党?”
“不止。”谢珩摇头,“太子优柔,魏党专权,陛下病重,幼皇子尚小……二皇子若想争储,需要一场大功,也需要清流的支持。军械案若能扯出赵坤,进而牵连太子党,对他而言是天赐良机。”
他顿了顿:“而对谢某而言,若能借二皇子之势扳倒魏党,肃清朝纲,也是为天下谋。”
沈青梧沉默良久。
谢珩的计划,大胆,缜密,也危险。将沈家一个危机,变成了撬动整个朝局的支点。这需要精准的算计,也需要……赌。
“谢公子,”她终于开口,“为何要如此帮沈家?”
谢珩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晨风吹进来,带着弘文馆特有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
“沈姑娘可曾读过《盐铁论》?”他忽然问。
“读过。”
“那姑娘一定记得这句话:‘世治则愚者不得独乱,世乱则智者不能独治。’”谢珩转过身,目光清亮,“如今朝堂,魏党贪婪,太子庸懦,清流明哲保身,寒门无路可进——这是乱世之兆。谢某不才,却也想在这乱世中,做一点事。”
他走到案前,与沈青梧隔案相对:“帮沈家,是因为沈姑娘有胆识,有才智,更重要的,有良知。这样的人,不该被魏党之流吞噬。”
沈青梧看着他。
晨光里,他的眉眼清晰如画,眼神坦荡如镜。这番话,他说得平静,却字字千钧。
“公子不怕惹祸上身?”她轻声问。
“怕。”谢珩坦然,“但有些事,怕也要做。”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况且,能与沈姑娘这样的知己并肩,便是惹祸,也值得。”
知己。
沈青梧心头微烫。
她低下头,从袖中取出那封祖父的信,放在案上。
“这是祖父留给我的。”她说,“公子看看吧。”
谢珩接过,仔细读完,良久不语。
“沈老将军……”他缓缓道,“深谋远虑。”
“公子方才说的第三步,结盟二皇子,”沈青梧抬起头,“青梧认为,可行。但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二皇子凭什么信任我们?”沈青梧道,“我们手中虽有赵坤的罪证,但二皇子麾下谋士如云,不缺这点东西。他要的是清流的支持,但谢家祖训‘不涉党争’,公子如何让他相信,谢家会站在他这一边?”
谢珩眼中赞赏更浓。
“问得好。”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铜制,正面刻着虎纹,背面是一个“萧”字,“这是昨夜,二皇子派人送到谢府的。”
沈青梧瞳孔微缩:“这是……”
“二皇子的信物。”谢珩将令牌放在案上,“送令牌的人说,二皇子听闻谢某在查军械旧案,很是欣赏。若谢某愿意,三日后,二皇子在城外别院设宴,想与谢某‘聊聊边疆军务’。”
他看向沈青梧:“沈姑娘觉得,这宴,该去吗?”
沈青梧没有立刻回答。
她拿起令牌,触手冰凉。虎纹狰狞,“萧”字刚劲。这不是普通的信物——这是二皇子递出的橄榄枝,也是试探。
若接,便是站队。
若不接……
“该去。”沈青梧放下令牌,“但不止公子一人去。”
谢珩挑眉:“姑娘的意思是?”
“青梧随公子同去。”沈青梧神色平静,“沈家与军械案直接相关,我去,更显诚意。况且……”
她顿了顿:“祖父在幽州旧部的事,也该让二皇子知道。若他真有心整顿边疆,这些老兵,或许能用上。”
谢珩深深看她一眼:“沈姑娘可想清楚了?这一步踏出去,便再难回头。”
沈青梧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带着决绝的意味:“从昨日周慎踏入沈府那一刻起,青梧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站起身,朝谢珩郑重一礼:“此去凶险,公子若不愿涉险,青梧绝不勉强。”
谢珩也站起身,还了一礼。
“沈姑娘,”他说,“谢某虽惜命,但更惜知己。”
晨钟恰在此时响起,弘文馆正式开馆。
远处传来脚步声,交谈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们的路,也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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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弘文馆出来,沈青梧没有直接回府。
她让沈安驾车去了西市。西市人多眼杂,三教九流混杂,是最容易隐匿行踪的地方。在一家绸缎庄前下车,她带着云苓进去,挑了半匹素锦,又进内间量尺寸。
从后门出来时,主仆二人已换了装束——沈青梧换了身青布衣裙,戴了帷帽;云苓扮作小厮模样,提着个药箱。
两人穿街过巷,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敲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老大夫,看见沈青梧,愣了一下:“姑娘是……”
“陈伯,是我。”沈青梧摘下帷帽。
老大夫看清她的脸,连忙让开:“小姐快进来!”
这是沈家的一处暗桩。老大夫陈伯原是沈老将军的军医,退伍后在此开医馆,暗中为沈家传递消息、安置伤员。
进了内室,沈青梧直接道:“陈伯,我需要您帮我送封信去归田庄,亲自交给王墩或李固。要快,最迟明日送到。”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竹筒,蜡封完好:“另外,庄里最近可能不太平,让他们加强戒备。若有异常,立即派人进城报信。”
陈伯接过竹筒:“小姐放心,老夫这就安排。”
“还有,”沈青梧顿了顿,“陈伯可还记得景和七年冬,祖父让您准备的那批金疮药?”
陈伯脸色微变:“小姐怎么知道……”
“祖父信中提了。”沈青梧道,“那批药,还在吗?”
“在,都在地窖里。”陈伯压低声音,“老将军吩咐过,那批药是救命用的,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动。这些年老夫偶尔添补一些,数量只多不少。”
沈青梧点头:“好。陈伯,最近若有人来打听沈家旧事,或者打听归田庄,您务必小心。若察觉不对,立即撤走,去城东的‘悦来客栈’找掌柜,说是‘青州来的表亲’,他会安排。”
“小姐,”陈伯担忧道,“是不是出大事了?”
沈青梧沉默片刻,轻声道:“风雨欲来。陈伯,您保重。”
离开医馆,主仆二人又换了装束,从另一条路回府。
马车刚进仁和坊,云苓忽然低呼:“姑娘,你看那边——”
沈青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沈府斜对角的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两个人。一个青衣文士,一个彪形大汉——正是那日在观澜阁上窥视曲江宴的两人。
他们也在看沈府。
或者说,在监视。
沈青梧放下车帘,面色沉静。
“回府后,”她低声吩咐云苓,“让沈安去查查,那茶楼是谁的产业。还有,最近府里进出的人,都留个心。”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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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的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
沈青梧刚进二门,就听见正堂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不是争吵,是单方面的发泄。
她走过去,看见伯父沈松正将一只青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父亲沈柏坐在主位,闭着眼,脸色灰败。
“二弟!你非要害死全家才甘心吗?!”沈松红着眼吼道,“魏相是什么人?啊?!你跟他硬碰硬,螳臂当车!”
沈柏睁开眼,声音沙哑:“大哥,你若怕受牵连,可以分家。”
“分家?!”沈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现在分家?晚了!整个上京都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你得罪了魏相,我也跑不了!”
他冲到沈柏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我告诉你沈柏,你要是再不识相,我就……我就去魏相那儿,把你这些年查的那些东西,全抖出来!大不了鱼死网破!”
沈柏猛地站起:“你!”
“我什么我?!”沈松狞笑,“你以为你很清白?兵部那些烂账,你真当自己一尘不染?我告诉你,真要查起来,谁也跑不了!”
这话已是彻底撕破脸。
沈青梧站在门外,听着伯父的咆哮,看着父亲颤抖的手,心中一片冰冷。
这就是沈家。
外敌未至,内乱先起。
她正要推门进去,忽然看见廊柱后闪过一个人影——是沈松的儿子,她的堂兄沈青柏。他缩在阴影里,脸色苍白,眼神惊恐,显然是被父亲的暴怒吓到了。
沈青梧脚步一顿,改变了方向。
她走到沈青柏面前,压低声音:“堂兄。”
沈青柏吓了一跳,看见是她,勉强镇定:“青、青梧妹妹……”
“堂兄可知,伯父最近在做什么?”沈青梧问得直接。
沈青柏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
“堂兄,”沈青梧看着他,“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沈家真倒了,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
沈青柏嘴唇发抖。
“我……我听父亲说,他在……在转移一些田产和铺子。”他结结巴巴,“还、还和魏相那边的人有往来……具体我不知道,真的!”
转移家产。
沈青梧心下一沉。
看来伯父是打定主意要撇清关系,甚至可能……要卖沈家求荣。
“堂兄,”她放缓语气,“你若还当自己是沈家人,就帮我做一件事。”
“什、什么事?”
“盯着伯父。”沈青梧盯着他,“他见了什么人,送了什么东西,去了哪里——都记下来,告诉我。”
沈青柏脸色更白:“这、这怎么行……”
“不行?”沈青梧笑了,那笑容冰冷,“那等魏党真的动手时,堂兄就等着和伯父一起,去大牢里团聚吧。”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正堂。
推开门。
堂内的争吵戛然而止。
沈松和沈柏同时看向她。
沈青梧走进去,对沈柏行礼:“父亲。”
然后转向沈松,微微一福:“伯父。”
沈松冷哼一声,别过脸。
“青梧,”沈柏声音疲惫,“你先回房吧,这里……”
“女儿有事禀报。”沈青梧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账目——是谢珩给她的那份,“关于景和七年冬衣案,女儿查到一些东西。”
沈柏一愣,接过账目。
沈松也凑过来看。
只看了几行,沈松的脸色就变了:“这、这是赵尚书的……”
“是赵坤当年做假账的证据。”沈青梧平静道,“女儿已将这些证据,交给可靠之人。若魏党真要动沈家,这些账目就会出现在御史台,出现在二皇子手中,甚至……出现在陛下案前。”
她看向沈松:“伯父方才说要鱼死网破?那便破吧。只是不知,是沈家先破,还是赵家先破,亦或是……魏党先破?”
沈松倒退两步,指着她,手指颤抖:“你、你疯了?!你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
“是伯父先要弃船逃生的。”沈青梧目光如冰,“既然同坐一条船,要么一起划桨渡河,要么一起沉底。没有第三种选择。”
堂内死寂。
沈柏看着女儿,眼中震惊、欣慰、担忧交织。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女儿,早已不是需要他庇护的雏鸟。
而是能展翅,能搏击风雨的鹰。
“青梧,”他哑声问,“这些证据,你从何而来?”
沈青梧沉默片刻,轻声道:“谢珩,谢公子。”
沈柏瞳孔微缩。
谢家。
清流领袖,不涉党争的谢家。
竟也卷进来了。
“父亲,”沈青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三日后,女儿会随谢公子去城外,见二皇子。这是沈家的机会,也可能是唯一的生机。”
沈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看向沈松:“大哥,你若还想做沈家人,就收手。若不想……”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
沈松脸色惨白,看看沈柏,又看看沈青梧,最终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沈青梧不再看他,对沈柏道:“父亲,女儿先回房了。这两日府里恐怕不会太平,您多保重。”
“你也小心。”沈柏看着她,“万事……以自身安危为重。”
“女儿明白。”
沈青梧退出正堂。
廊下的阳光很好,照得庭院里花木葱茏。但她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下,暗流已汹涌成旋涡。
三日后。
二皇子的宴。
那将是她,也是沈家,真正的生死局。
她握紧袖中的手,指尖冰凉,心却滚烫。
既然无路可退。
那就向前。
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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