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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箭惊鸿

清弦引

赵府的寿宴,排场极大。

从仁和坊到永兴坊,一路张灯结彩,车马如龙。各府的轿子、马车在赵府门前排出半条街,门房唱名声此起彼伏,管事们满脸堆笑地迎客,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

沈青梧的马车在巷口停下。

她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交领襦裙,外罩月白绣银竹叶纹的半臂,发髻简洁,只簪一支白玉莲花簪并两朵珍珠压鬓。妆扮清雅得近乎素净,与周遭姹紫嫣红的贵女们格格不入。

“姑娘,到了。”云苓掀开车帘,声音里透着紧张。

沈青梧抬眼望去。

赵府朱门大开,门楣上“尚书府”三个金漆大字在晨光里闪闪发亮。门内隐约传来丝竹笑语,脂粉香、酒肉香混在一起,飘出老远。

她扶着云苓的手下车,脚步稳稳落地。

“沈二小姐到——”门房唱名,声音拖得老长。

原本喧闹的门口,安静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投过来,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昨日曲江宴的事,早已传遍上京贵女圈。谁都想知道,这个敢当众让赵元启难堪的沈家小姐,今天会是什么下场。

沈青梧神色如常,递上礼单,对管事微微颔首,便带着云苓往里走。

穿过垂花门,进了内院,女眷们都在花厅候着。赵老夫人还没出来,一众夫人小姐三三两两地聚着说话,见沈青梧进来,交谈声低了下去。

“沈妹妹来了?”一个穿着桃红遍地金裙子的少女走过来,是赵元启的妹妹赵月如,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还以为妹妹不来了呢。”

“老夫人寿辰,青梧怎敢不来?”沈青梧福身行礼,“恭祝老夫人福寿安康。”

“嘴倒是甜。”赵月如上下打量她,嗤笑一声,“就是这身打扮……沈妹妹,今日是祖母寿宴,不是去庙里上香,何必穿得这样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赵家怠慢了客人。”

这话刻薄,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沈青梧抬眼,平静地看着她:“《女诫》有云,‘女子不必颜色美丽也’。孝文窦皇后衣不曳地,班婕妤辇车不饰,皆为后世典范。老夫人是诰命夫人,德高望重,想必更看重的是心意,而非衣饰。”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花厅里彻底安静了。

赵月如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要发作,旁边一位夫人开口了:“沈家丫头说得有理。孝心在心,不在衣。”

说话的是个四十许的妇人,穿着沉香色杭绸褙子,容貌端庄,气质温婉。沈青梧认得,这是国子监祭酒周明远的夫人,周陈氏。

赵月如看见周夫人开口,只得压下火气,强笑道:“周夫人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周夫人微微一笑,朝沈青梧招招手:“青梧,过来坐。我正想问你,前几日读《楚辞》,里头‘薜荔柏兮蕙绸’一句,到底该作何解?”

这是公然给她解围,也是给她展示才学的机会。

沈青梧心中微动,想起谢珩回信里的“必有转机”。看来,谢珩说的转机,应在这位周夫人身上。

她从容走到周夫人身边坐下,略一思索便道:“回夫人,此句出自《九歌·湘君》。王逸注云,‘柏,樯壁也’。但晚生以为,‘柏’或可通‘帛’,指旌旗。整句描绘的是湘君所乘之船,以薜荔为帛,以蕙草为绸装饰,极言其华美芳洁。”

周夫人眼睛一亮:“哦?为何作此解?”

“因为后文有‘荪桡兮兰旌’之句。”沈青梧道,“桡为船桨,旌为旗帜。前后呼应,方合文理。若将‘柏’解为樯壁,则与‘荪桡’‘兰旌’的意象难以贯通。”

这番见解新颖,且有理有据。

花厅里几位真正读过书的夫人暗暗点头,看沈青梧的目光变了。

赵月如脸色更难看了。她本想刁难沈青梧,却反让她在周夫人面前露了脸。

这时,外头传来喧哗声——赵老夫人出来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

赵老夫人六十多岁,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富贵逼人。她被两个丫鬟搀着,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厅内,在沈青梧身上停留了一瞬。

“都坐吧。”赵老夫人声音洪亮,“今日老身寿辰,多谢各位赏光。咱们女眷在内院乐呵,让他们男人在外头吃酒。”

众人应和,寿宴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月如又站起来了。

“祖母,”她笑着说,“光吃酒多无趣。今日在座的都是才女,不如效仿古人,行个流觞令?既能助兴,也能让姐妹们展露才学。”

“这主意好。”赵老夫人点头,“那就由你起头吧。”

赵月如早有准备,走到厅中,丫鬟捧上一个荷叶形的碧玉盏,盏中注满清水,漂着一只小小的银酒觞。

“规矩简单,”赵月如道,“鼓声起,荷叶盏传;鼓声停,盏在谁手中,谁便作诗一首,或答一个问题。答不出,罚酒三杯。”

她拍了拍手,屏风后乐师敲起鼓来。

荷叶盏在众女手中传递,鼓声时急时缓。第一次停在了一位御史家的小姐手中,她作了首咏春诗,中规中矩。

第二次,停在了赵月如自己手里。她作了一首贺寿诗,极尽溢美之词,赵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

第三次……

鼓声戛然而止时,碧玉盏正好传到沈青梧手中。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赵月如眼中闪过一丝得色:“沈妹妹,到你了。你是作诗,还是答问?”

沈青梧放下玉盏:“赵姐姐出题便是。”

“那好。”赵月如清了清嗓子,“听闻沈妹妹博闻强记,那我就考考你——《诗经》三百零五篇,妹妹可知,其中有多少篇提到‘玉’字?每篇各在何处?”

这问题刁钻至极。

《诗经》三百篇,要一一背出已是不易,还要统计其中提到“玉”字的篇章,并说出具体位置。便是饱学之士,仓促间也未必答得全。

周夫人皱了皱眉,正要开口,沈青梧却已起身。

“回赵姐姐,《诗经》中明确提到‘玉’字的,共计十六篇。”她不疾不徐,声音清晰,“《召南·野有死麕》‘白茅纯束,有女如玉’;《郑风·有女同车》‘将翱将翔,佩玉琼琚’;《秦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她一口气背出前八篇,停顿都不曾。

厅内鸦雀无声。

赵月如脸色变了。

沈青梧继续:“《小雅·白驹》‘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大雅·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此处‘圭’为玉器,亦算在内。另有《鲁颂·泮水》‘济济多士,克广德心……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此篇虽未直说‘玉’,但‘琛’为珍宝,常指美玉……”

她说到第十五篇时,赵月如已经冷汗涔涔。

“还有最后一篇,”沈青梧看向她,“《商颂·长发》‘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郑玄笺注,‘球,玉也’。此句意为,接受小玉大玉,作为诸侯的表率。”

十六篇,一字不差,篇篇有出处。

沈青梧说完,朝赵老夫人一礼:“青梧才疏,若有遗漏,还请老夫人和各位夫人指正。”

厅内死寂。

然后,周夫人第一个抚掌:“好!好一个‘温其如玉’!沈家丫头,你这记性,怕是弘文馆的学士也要自愧不如。”

几位夫人跟着称赞。

赵老夫人脸色不太好看,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勉强笑道:“确实不错。赏。”

丫鬟端上一对金镯子。

沈青梧谢过赏,正要回座,赵月如却咬牙道:“且慢!方才只是热身。沈妹妹既如此了得,敢不敢再答一题?”

这是不依不饶了。

沈青梧抬眼:“赵姐姐请。”

赵月如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我昨日偶得的上联,苦思不得下联。妹妹若能对出,我便心服口服。”

她展开纸,上面写着七个字:

“水底月为天上月”

这上联看似简单,实则暗藏机巧。“水底月”是虚,“天上月”是实,虚实相映,且“月”字重复。要对得工整又意境相合,极难。

沈青梧看着那七个字,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太液池畔,谢珩问她:“沈姑娘觉得,这池中月是天上月,还是水中月?”

她当时答:“明月自在心中,何分天上水中。”

心中微动。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七个字:

“眼前人是心上人”

水底月对眼前人,天上月对心上人。虚实相应,平仄相谐,更难得的是意境——从景入情,浑然天成。

纸传到周夫人手中,周夫人念出来,厅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好对!”一位老翰林家的夫人赞道,“对仗工整,意境更胜上联一筹。沈家丫头,你这是……”

她没有说完,但众人都听懂了。

这“心上人”,怕不是随意对上的。

赵月如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话。

赵老夫人重重放下茶盏:“够了!月如,还不退下!”

寿宴继续,但气氛已然不同。沈青梧能感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审视,多了忌惮,也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宴至午后,外头忽然传来喧哗。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进来,在赵老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赵老夫人脸色大变,猛地站起:“什么?!”

厅内众人都停了筷箸。

“各位,”赵老夫人勉强镇定,“外头有些急事,老身需去前厅一趟。诸位请自便。”

她说着,匆匆离去。

女眷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不多时,消息传了进来——北境八百里加急,北狄突然集结大军,猛攻幽云关。二皇子萧屹率军苦战三日,终于击退敌军,但伤亡惨重。如今二皇子已持虎符,星夜兼程回京,要面圣请援。

边疆告急!

花厅内顿时乱了起来。有夫人担心在军中任职的父兄,有小姐吓得脸色发白。寿宴是办不下去了,各府纷纷告辞。

沈青梧也起身,向周夫人辞行。

周夫人拉着她的手,低声道:“今日你做得很好。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回去后,万事小心。”

“谢夫人提点。”沈青梧福身。

出了赵府,沈府的马车已经在等着。沈青梧上车,刚坐稳,车夫便扬鞭催马——显然沈柏也收到了消息,急着让女儿回府。

马车驶出永兴坊,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

这时,异变突生!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正中拉车的马!

马儿惨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车剧烈颠簸。车夫被甩下车,云苓惊叫一声,紧紧抱住沈青梧。

“姑娘小心!”

马车侧翻在地。

沈青梧撞在车壁上,额角剧痛。她咬紧牙关,推开变形的车门,拉着云苓爬出来。

巷子里静得出奇,一个人影都没有。

但沈青梧能感觉到,暗处有眼睛在盯着她。

“云苓,快走!”她拉起侍女,往巷口跑。

刚跑出几步,前方出现两个蒙面人,手持短刀,堵住了去路。

身后也有脚步声——至少三人。

前后夹击,退无可退。

沈青梧松开云苓,从发间拔下那支白玉莲花簪。簪子尖端锋利,在昏暗的巷子里闪着寒光。

“谁派你们来的?”她声音冷静得自己都意外。

蒙面人不答,步步逼近。

就在此时,巷口传来马蹄声!

一匹白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人月白锦袍,在昏暗的巷子里如同皎月破云。他手中长弓满弦,三支箭矢连珠射出!

“嗖!嗖!嗖!”

三个蒙面人应声倒地,箭矢精准地钉入他们持刀的手腕。

剩下两人见状,转身欲逃。马上人已经跃下,长剑出鞘,如游龙惊鸿,几个起落便将两人制住,剑尖抵住咽喉。

“留活口。”沈青梧急道。

剑尖偏了一寸,挑开两人面巾——是两张完全陌生的脸。

马上人回头。

晨光从巷口斜照进来,落在他脸上。

是谢珩。

他额角有汗,呼吸微促,显然是一路疾驰赶来。月白的锦袍下摆沾了尘土,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沈姑娘,”他看着她额角的血迹,眼神一沉,“受伤了?”

“皮外伤。”沈青梧抹去血痕,走到那两个被制住的蒙面人面前,“说,谁派你们的?”

两人闭口不言。

谢珩剑尖微送,一人颈间见血:“说。”

“是……是赵公子……”其中一人终于开口,“赵元启公子……让我们吓唬吓唬沈小姐……没、没想杀人……”

“吓唬?”沈青梧冷笑,“用箭射马,持刀围堵,这叫吓唬?”

谢珩收剑,对巷口道:“来人。”

几个谢府护卫跑进来。

“把这两个,还有地上那三个,捆了送去京兆府。”谢珩声音冰冷,“就说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刺杀官家小姐。人证物证俱在,请府尹严查。”

“是!”

护卫们利落地捆人。

谢珩这才转向沈青梧,仔细看了看她额角的伤:“需要包扎。”

“回府再说。”沈青梧深吸一口气,“谢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今日赵府寿宴,谢某知道赵家不会善罢甘休。”谢珩扶起惊魂未定的云苓,“所以在附近安排了人盯着。听到动静,便赶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青梧知道,从谢府到这条巷子,至少三里路。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到,必定是一直在附近等候。

这份心意……

“多谢。”沈青梧郑重一礼。

“不必。”谢珩虚扶一把,“姑娘先坐我的马车回府。这里我来处理。”

他牵过自己的白马,又招来一辆青篷马车——显然早有准备。

沈青梧不再推辞,带着云苓上车。临上车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谢珩站在巷中,月白的身影在渐暗的天光里依然清晰。他正低声吩咐护卫什么,侧脸线条冷硬,与平日温润的模样判若两人。

马车驶动。

云苓这才“哇”地哭出来:“姑娘……吓死我了……”

沈青梧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却透过车帘缝隙,看向越来越远的巷口。

赵元启。

今日之辱,他日必当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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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正堂。

沈柏听完女儿叙述,脸色铁青:“赵家欺人太甚!”

“父亲息怒。”沈青梧额角已经包扎好,“谢公子已将人证送官,赵家总要给个交代。”

“交代?”沈柏冷笑,“赵坤那个老狐狸,最多推出个替罪羊,说他儿子年轻气盛,开个玩笑过火了。还能如何?”

他顿了顿,看向女儿:“青梧,今日在赵府,你对的那副对联……”

沈青梧心头一跳。

“眼前人是心上人。”沈柏缓缓念出,“你这‘心上人’,指的是谁?”

堂内一时寂静。

沈青梧垂下眼帘:“父亲,那只是应对之策。女儿并无……”

“无什么?”沈柏打断她,“谢珩今日救你,是巧合?”

沈青梧沉默。

“为父不是迂腐之人。”沈柏叹口气,“谢珩那孩子,才学人品都是上上之选。谢家虽不涉党争,但门风清正,是良配。若你真有此心……”

“父亲,”沈青梧抬头,“女儿现在想的,不是儿女情长。”

她走到窗边,看向北方:“边疆告急,二皇子回京求援。朝中接下来必有一番争执——主战还是主和?派谁领兵?粮饷从何而来?这些,才是眼下要紧的事。”

沈柏怔住。

他看着女儿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儿,比他想象的还要清醒,还要……锋利。

“你说得对。”沈柏走到她身边,“今日朝会上,已经吵翻了天。太子主张和谈,说国库空虚,不宜再战。二皇子一系则力主增兵。陛下病中,难以决断,只怕……”

只怕储位之争,要提前白热化了。

“父亲,”沈青梧忽然道,“女儿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女儿想去城外田庄,见见王墩和李固。”沈青梧转身,“边疆若真打起来,沈家那些旧部……或许能用上。”

沈柏瞳孔一缩:“你!”

“父亲放心,女儿只是去看看。”沈青梧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有些底牌,总要握在自己手里,才踏实。”

窗外,暮色四合。

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是宫门落锁的时辰到了。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而暗处的棋局,已然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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