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纸疑云
弘文馆的清晨,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沈青梧带着云苓出现在馆前。门还未开,只一个老吏在洒扫石阶。
“姑娘来得早。”老吏认得她,这几年来,这位沈家小姐是馆里稀客中的稀客——女客本就少,来得这般勤的更是凤毛麟角。
“刘伯早。”沈青梧微笑,递过一枚银角,“劳烦您。”
老吏接过,也不推辞,只低声道:“今儿谢公子也来得早,在‘丙字库’等着了。姑娘自去便是。”
沈青梧颔首,主仆二人穿过前庭。
弘文馆占地颇广,前后五进,藏书上自先秦下至本朝,分门别类收于各库。丙字库存的是前朝至大靖开国五十年的档案文书,因年代久远,来此查阅的人不多,越发显得冷清。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与防蛀药草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高高的书架排列如林,只留出窄窄的过道。天窗透下几缕晨光,照见空气中飞舞的微尘。最里面那张长案旁,月白的身影正俯首案前,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沈姑娘。”谢珩起身,拱手一礼。
“谢公子。”沈青梧还礼,“公子更早。”
“昨夜整理祖父手札,有些疑问,便想来查证。”谢珩示意案上摊开的几卷文书,“姑娘昨日提到上官婉儿的《治河十策》,谢某回去又细读了一遍,发现其中第三策与第七策的笔迹略有不同——想是后世抄录时有人添改。弘文馆藏有唐时残卷,正好对照。”
沈青梧走近,看向那些泛黄的纸张。
她的目光却落在谢珩手边另一份卷宗上——那是牛皮封套,边缘磨损,露出里面靛蓝色的档案纸。封套上有一行小字:景和七年,幽州军务纪要。
景和七年,是二十年前。她祖父沈老将军,正是在那年卸任幽州都督,回京荣养。
“谢公子也查幽州旧档?”沈青梧状似无意地问。
谢珩手指微顿,随即坦然道:“是。谢某最近在整理本朝边疆军制演变,幽州作为北境重镇,自然是重点。”他看向沈青梧,“听闻姑娘祖父曾任幽州都督,想必家中也有相关资料?”
试探,又带着诚意。
沈青梧笑了:“有一些。不过都是祖父的手札,零散琐碎。倒是弘文馆的官档更系统。”她在谢珩对面坐下,“不知谢公子查到些什么?”
两人隔着长案对视。
晨光渐亮,尘埃在光束中缓慢舞动。
“景和七年,幽州都督府上报的战损,比前三年平均值高出四成。”谢珩推过一份表格,墨迹新鲜,显是刚整理的,“但当年北狄并未大规模犯边,只有零星的部落冲突。这多出来的损耗,去了哪里?”
沈青梧接过表格,手指抚过那些数字。
她想起父亲说的军械案,想起祖父手札里“北边风声紧”的记载。
“还有,”谢珩又翻出一页,“景和七年冬,朝廷拨给幽州的一批冬衣,共计三万套。但幽州卫所接收的记录只有两万五千套。另外五千套,档案上写着‘途中遇劫,毁于火’。”
“遇劫?”沈青梧挑眉,“从京城到幽州,走的是官道,沿途有驿站驻军。什么样的劫匪能劫走五千套军需,还焚毁殆尽,不留痕迹?”
“问得好。”谢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所以谢某调阅了当年沿途州县的案卷——没有任何关于军需被劫的记载。这五千套冬衣,像是凭空消失了。”
沈青梧心跳快了一拍。
她想起昨夜父亲的话:沈家在城外的田庄里,藏着五十个老兵,还有一批铠甲兵器。
那批物资……会不会就是当年“消失”的一部分?
“谢公子为何对这些陈年旧事感兴趣?”沈青梧抬眸,“二十年前的事,与今日朝局,似乎并无关联。”
“真的没有吗?”谢珩反问,“沈姑娘可知,当年负责押运那批冬衣的官员是谁?”
“谁?”
“赵坤。”谢珩吐出两个字,“如今的户部尚书,太子妃的表舅,赵元启的父亲。”
沈青梧瞳孔微缩。
谢珩继续道:“而当年在幽州都督府负责接收军需的,是沈老将军麾下一位姓王的参军。这位王参军在景和八年春,也就是冬衣案半年后,突发急病去世。他死后三日,家中失火,所有文书账簿焚毁一空。”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
“谢公子,”沈青梧声音轻了,“你查这些,谢家知道吗?”
“家祖父知道。”谢珩坦然,“他老人家说,清流之所以为清流,不只是不涉党争,更是要在污浊中守住一点清明。有些事,可以不说,但不能不知。”
沈青梧沉默片刻。
然后她从随身的书袋里,取出祖父那本手札。
“谢公子请看这里。”她翻到昨夜给父亲看的那页,“祖父在景和七年秋冬,频繁会见旧部。最后一次记录是腊月初八——‘王墩、李固夜至,言北边事急,恐开春有变。嘱其早做准备。’”
谢珩接过手札,细细看过:“王墩、李固……”
“是祖父的亲兵队长,景和七年随祖父卸甲归田。”沈青梧顿了顿,“但我查过,他们归田后并未回原籍,而是在京郊落脚。至于具体在何处……”
她没有说完,但谢珩懂了。
“沈姑娘,”他放下手札,神情严肃,“这些事,你还告诉了谁?”
“只家父。”沈青梧道,“连家母都不知。”
谢珩松了口气:“那就好。此事牵连甚广,姑娘务必谨慎。”他思索片刻,“若姑娘信得过,谢某可以帮忙查查王墩、李固二人的下落。”
“为何要帮我?”沈青梧直视他。
谢珩迎上她的目光:“因为谢某相信,沈姑娘查这些,不是为私利,而是为真相。而真相——”他顿了顿,“有时能救人,有时也能杀人。姑娘独自查,太危险。”
这话说得直接,也诚恳。
沈青梧心头微暖。
“那便多谢公子。”她不再推辞,“另外,关于那五千套冬衣……公子可查到最终去向的蛛丝马迹?”
谢珩摇头:“档案上干干净净。但,”他话锋一转,“谢某查到另一件事——景和七年冬,也就是冬衣‘被劫’后一个月,幽州境内有三个大户人家,同时向当地的慈幼局捐赠了大批棉衣,数量恰好是五千套左右。”
“捐赠?”沈青梧敏锐地抓住关键,“哪三家?”
“一家姓周,是当地绸缎商;一家姓陈,做粮食生意;还有一家……”谢珩看向她,“姓沈。”
沈青梧呼吸一窒。
“是幽州沈家,与姑娘同宗,但已出五服。”谢珩补充道,“沈家捐了一千套,周家两千套,陈家两千套。时间、数量都对得上。”
“但捐赠和军需被劫,怎么能联系起来?”云苓在一旁忍不住小声问。
谢珩笑了,那笑容里有冷意:“若那批冬衣本就不是被劫,而是被人私下倒卖,再以捐赠的名义洗白呢?买主得了好名声,卖主得了银子,慈幼局得了实惠——看起来是三全其美。”
“唯独朝廷受了损失,边疆将士挨了冻。”沈青梧接道,声音发寒。
长案上一时寂静。
窗外传来晨钟声,弘文馆正式开馆了。陆续有学子官吏进来,脚步声、交谈声由远及近。
“今日先到此吧。”谢珩收起卷宗,“这些档案,谢某会继续查。沈姑娘那边若有什么发现,可派人到谢府递个帖子——就说借阅《水经注》。”
这是约定了联络暗号。
沈青梧点头:“好。”
两人各自整理东西。沈青梧将祖父手札仔细收好,起身时,袖中滑落一物。
是一枚小小的白玉环,素面无纹,只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沈”字。
谢珩俯身拾起:“姑娘的东西。”
“多谢。”沈青梧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
那一触很轻,很快分开。
但两人都怔了一下。
谢珩看着她,忽然道:“沈姑娘可知,为何谢某约你在弘文馆相见?”
沈青梧抬眼。
“因为这里安全。”谢珩声音压低,“馆中多是埋头故纸的同道,少有耳目。且——”他顿了顿,“谢某想看看,敢在曲江宴上驳赵元启的沈家小姐,在无人旁观时,是什么模样。”
这话有些逾矩了。
但他说得坦荡,目光清澈。
沈青梧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平静:“那公子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谢珩微笑,“一只本该栖于梧桐的凤,却甘愿潜入尘烟,翻检旧事。这比任何诗赋文章,都更让谢某钦佩。”
他说完,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月白的衣角消失在书架尽头。
沈青梧站在原地,掌心那枚白玉环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姑娘?”云苓小声唤她。
沈青梧回过神,将玉环握紧。
“走吧。”她说,“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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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的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
沈青梧刚进二门,就听见正堂里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混账!欺人太甚!”
是伯父沈松在咆哮。
她加快脚步,到正堂外时,看见父亲沈柏坐在主位,脸色铁青。伯父沈松则像困兽般在堂中踱步,地上碎了一地瓷片。
“二弟,你看看!你看看!”沈松将一张帖子摔在沈柏面前,“赵家这是什么意思?啊?当众打我们沈家的脸!”
沈柏捡起帖子,扫了一眼,眉头紧锁。
沈青梧走进去,行礼:“父亲,伯父。”
“青梧回来了。”沈柏将帖子递给她,“你看看吧。”
帖子是赵府送来的,措辞客气,内容却诛心——赵家三日后设宴,为赵老夫人祝寿,邀请沈家阖府光临。这本是寻常往来,但帖子里特意加了一句:“闻贵府青梧小姐擅辩,届时可与各府才女共论诗文,以助雅兴。”
这分明是记恨昨日曲江宴之事,要当着各府女眷的面,让沈青梧难堪。
“不能去!”沈松拍着桌子,“去了就是自取其辱!赵家那老太婆最是刁钻,她家的宴,从来都是鸿门宴!”
沈柏却看向女儿:“青梧,你怎么想?”
沈青梧放下帖子,神色平静:“去。”
“什么?”沈松瞪大眼睛。
“不仅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地去。”沈青梧道,“若是不去,反倒显得我们心虚。赵家既出招,我们便接招。论诗文?女儿奉陪便是。”
“你说得轻巧!”沈松急道,“赵家肯定早有准备,到时候出些刁钻题目,你答不上来,沈家的脸往哪搁?”
“答不上来,是女儿才疏学浅,与沈家何干?”沈青梧微笑,“况且,伯父怎知女儿一定答不上来?”
沈松还要再说,沈柏抬手制止:“青梧说得对。躲,不是办法。赵家既然公开邀请,我们若不去,倒显得小家子气。”他看向女儿,“不过青梧,你需有准备。赵家这次,必不会善罢甘休。”
“女儿明白。”沈青梧福身,“若无他事,女儿先回房准备。”
她退出正堂,走到廊下时,听见伯父压抑的怒声:“你就惯着她吧!到时候丢了人,看你怎么收场!”
沈青梧脚步未停。
回到自己的“听雪轩”,她立即吩咐云苓:“研墨,铺纸。”
“姑娘要写诗?”云苓问。
“不。”沈青梧在书案前坐下,“给谢公子递帖子,就说我明日想借阅《水经注》。”
云苓一愣:“姑娘,这个时候……”
“正是这个时候。”沈青梧提笔,“赵家宴在三日之后,时间紧迫。有些事,需早做打算。”
她写完帖子,封好,交给云苓:“让沈安亲自送去,务必交到谢公子手上。”
沈安是她的陪房小厮,机灵可靠。
云苓接过,犹豫道:“姑娘,您真的要去赵家宴?万一……”
“没有万一。”沈青梧看向窗外,庭中一树玉兰正开到盛处,洁白如雪,“有些仗,躲不掉。那就只能赢。”
她想起今日在弘文馆,谢珩说“真相有时能救人,有时也能杀人”。
赵家想用诗文为难她?
那就看看,谁手中的“真相”,更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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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竹风斋。
谢珩收到帖子时,正在与祖父谢老太傅对弈。
“沈家姑娘?”谢老太傅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精神却矍铄,一双眼睛看透世情,“可是沈柏的女儿?”
“是。”谢珩将帖子内容说了,“孙儿推测,沈姑娘应是为了赵家宴之事。”
谢老太傅落下一子:“赵坤那个老狐狸,惯会使这些阴招。沈家那丫头昨日驳了他儿子,他这是要找回场子。”他看向孙子,“你待如何?”
“孙儿想帮她。”谢珩直言不讳。
“帮她?”谢老太傅笑了,“怎么帮?替她去作诗?”
“孙儿查过,赵老夫人寿宴,请的宾客多是太子党羽及其家眷。其中有一位,是国子监祭酒周明远的夫人。”谢珩道,“周明远虽属太子党,但其人尚存几分书生气,最厌恶的就是以势压人、以文欺人。若能请他出面……”
“周明远?”谢老太傅沉吟,“他倒是会去。但他为何要帮沈家丫头?”
“因为孙儿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谢珩从袖中取出一份抄录的文稿,“周明远一直在编纂《大靖文征》,但缺了几篇关键文章。其中一篇,是前朝大儒陆九渊的《正气堂记》真迹。巧的是,谢家藏书楼里,正好有一份。”
谢老太傅眼中精光一闪:“你想用这个做人情?”
“不。”谢珩摇头,“孙儿会以祖父的名义,邀周明远来府上鉴赏此文。鉴赏之时,‘偶然’提及赵家宴之事,再‘偶然’提到沈姑娘的才学。周明远若真有惜才之心,自会有所行动。”
他说得从容,计划环环相扣。
谢老太傅看了孙子半晌,忽然大笑:“好!好一个‘偶然’!明璋,你比你父亲强——他知道守成,你却知道,守成之外,还要进取。”
笑罢,他正色道:“不过你要记住,帮人可以,但不可将自己陷进去。谢家不涉党争,这是祖训。沈家如今在风口浪尖,你行事需有分寸。”
“孙儿明白。”谢珩躬身,“孙儿只是惜才,并非站队。”
“惜才……”谢老太傅捻着胡须,若有所思,“沈家那丫头,我也听过一些传闻。若真如你所言,倒是个奇女子。只是这世道,奇女子往往命途多舛。”
他看向窗外,暮色渐沉。
“去吧。按你想的做。不过,”他顿了顿,“那份《正气堂记》真迹,可是你曾祖留下来的宝贝。用完了,记得完好归还。”
“孙儿遵命。”
谢珩退出竹风斋,回到自己的书房。
他提笔给沈青梧回信,只写了八个字:
“静心以待,必有转机。”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水经注》已备,明日辰时,老地方。”
写完封好,交给贴身小厮:“送到沈府,亲手交给沈姑娘。”
小厮领命而去。
谢珩站在窗前,望着沈府的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也许只是期待,三日后那场宴上,能看到那个女子,再次以她的方式,惊艳众人。
如同昨日曲江畔,她走过来,声音清凌凌地说:“赵公子此言差矣。”
那一瞬间,他看见的不仅是沈家小姐。
更是一个,与这浑浊世道格格不入的,清醒的灵魂。
夜风拂过庭竹,沙沙作响。
谢珩忽然想起祖父刚才的话:“奇女子往往命途多舛。”
他握紧了窗棂。
那么这一次,就让他稍稍改变一下,这命途的轨迹。
哪怕只是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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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听雪轩。
沈青梧收到回信,展开,看到那两行字。
她的唇角,微微弯起。
“姑娘?”云苓疑惑。
“无事。”沈青梧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燃成灰烬,“只是觉得,这上京城里,总算还有明白人。”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
该准备三日后的事了。
赵家想看她出丑?
那就看看,谁才是真正该担心的人。
烛火跳动,映亮她沉静的眼眸。
窗外,夜色深浓。
而上京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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