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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巳风波

清弦引

上京的春天来得迟。

已是三月三上巳节,太液池边的柳枝才刚抽出些鹅黄的嫩芽,风里还裹着去年冬天的余寒。但曲江两岸早已是人头攒动,香车宝马堵塞了通衢,锦衣华服的公子贵女们笑语盈盈,仿佛这寒意不过是增添情趣的佐料。

大靖朝以文治天下,上巳曲江宴自开国以来便是盛事。不只因这日祓禊踏青,更因这是年轻士子初露头角的场合——翰林院的学士们会来,各部官员会来,甚至宫里也会派人暗中观望。

今年尤其不同。

老皇帝缠绵病榻已有半年,太子监国却屡出昏招,二皇子在边疆连打胜仗,幼皇子虽才十二岁,其生母周贵妃背后的江南世族却已开始活动。暗流,早已在歌舞升平之下涌动。

此刻,曲江畔的“流觞亭”内,一场小型的诗会正到酣处。

“谢兄这篇《春江赋》,用典精妙,对仗工整,当为今日魁首!”一个蓝衣公子抚掌赞叹。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一袭月白直裰,玉冠束发。他生得极好,眉目清朗如山水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但最引人的是一双眼睛——沉静从容,仿佛能映出世间万物的本真,却又深邃得让人看不透底。

谢珩,字明璋,谢氏长房嫡孙。

他微微一笑,并未因夸赞而自得,只淡淡道:“李兄过誉。文章本为载道,辞藻不过皮毛。”

话音才落,亭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让开!都让开!”

几个豪奴模样的壮汉推开人群,簇拥着一位华服青年进来。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尚可,但眼下青黑,步伐虚浮,一身酒气混着浓郁的龙涎香味。

“哟,这么热闹?”青年斜眼扫过亭内,“我当是谁,原来是谢大公子在此附庸风雅。”

亭内气氛一凝。

来人是户部尚书赵坤的独子赵元启,太子妃的表弟,出了名的纨绔。赵家是太子党中坚,与清流谢氏向来不对付。

谢珩神色不变,拱手一礼:“赵公子。”

“免了。”赵元启摆摆手,自顾自在主位坐下,“继续啊,不是作诗吗?本公子也来凑个趣。”他打了个酒嗝,“就以……就以这曲江春色为题,限一炷香。作得好的,本公子重重有赏!”

这话说得轻佻,将文雅诗会当成了秦楼楚馆的唱和。几个清流子弟已面露愠色。

谢珩却平静道:“今日上巳,本为雅集。既然赵公子有兴,不如换个题目——就以‘治水’为题如何?春汛将至,泽被苍生,比风花雪月更切时务。”

“治水?”赵元启嗤笑,“酸腐!”

“赵公子此言差矣。”

一个清凌凌的女声从亭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少女正从柳荫下走来。她约莫十六七岁,穿着藕荷色绣银缠枝莲的褶裙,外罩月白披风,乌发只简单绾了髻,簪一支白玉簪。打扮素净,通身气度却让人不敢小觑——尤其是那双眼睛,明澈如秋水,看向人时有种洞彻的锐利。

沈青梧,字栖月,沈家二房嫡女。

她身后只跟着一个侍女,主仆二人就这样走进亭子,对着赵元启微微一福:“青梧见过赵公子。”

赵元启眼睛一亮:“沈家妹妹也来了?快坐快坐!”

“谢座。”沈青梧却不坐,只站在谢珩身侧三步处,继续道,“青梧方才听见赵公子说‘治水’酸腐,倒有几分不解。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方有夏朝基业;李冰父子筑都江堰,成就天府之国。这桩桩件件,关乎社稷民生,如何能称酸腐?”

她声音不大,条理却清晰:“如今春汛将至,若治水得当,万民免于流离;若疏于防范,则良田成泽国。赵公子说这是小事么?”

赵元启被堵得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你……你一个女子,懂什么治水!”

“女子如何不懂?”沈青梧抬眼,目光平静却有力,“《汉书·沟洫志》载,武帝时黄河决口,东郡太守奏请‘令女子乘船,载土石填决河’,可见危急之时,女子亦能担当。再者,前朝女史上官婉儿曾撰《治河十策》,至今仍在工部存档——赵公子不曾读过?”

“你!”赵元启猛地站起。

“元启兄。”谢珩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今日上巳佳节,何必动气?沈姑娘不过就事论事。”

他转向沈青梧,微微一揖:“沈姑娘博闻强记,佩服。方才姑娘提到上官婉儿的《治河十策》,谢某倒有一问——策中第三条‘束水攻沙’,与潘季驯的‘蓄清刷黄’之法,孰优孰劣?”

这问题专业,且问得刁钻。

亭内众人都看向沈青梧,有担忧的,有好奇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沈青梧却神色自若,略一思忖便道:“两者各有适用。‘束水攻沙’宜于黄河下游河道宽阔处,借水力冲刷淤沙;‘蓄清刷黄’则需借助湖泊蓄水,宜于中游。但关键在于——”她顿了顿,“无论何法,皆需清丈田亩、厘清河务。否则官吏借治河之名圈占民田,反成祸患。”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赵元启:“譬如去岁徐州治河,拨银八十万两,结果新堤三月即溃。事后查证,半数银两不知所踪,良田却被圈走千顷——赵公子,户部去年核销此案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赵元启脸色彻底白了。

徐州河工案是赵家的一块疤——他一个堂叔牵涉其中,还是他父亲赵坤亲自抹平的。

“沈姑娘,”赵元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有些事,还是莫要妄议的好。”

“青梧只是就史论事。”沈青梧微笑,“赵公子多心了。”

气氛僵冷。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礼乐声——是宫中的祓禊仪式开始了。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往主会场去。

赵元启狠狠瞪了沈青梧和谢珩一眼,拂袖而去。

亭内很快空了下来。

谢珩没有立刻离开,他转身看向沈青梧,郑重一揖:“方才多谢沈姑娘解围。”

“谢公子客气。”沈青梧还礼,“即便青梧不来,公子也有应对之法。我不过是看不惯某些人玷污这曲江风雅。”

两人目光相对。

谢珩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沈家小姐。他早听说过她——沈家将门之后,这一代却出了个爱读书的姑娘。听说她八岁通《论语》,十二岁能驳倒家塾先生,十五岁就开始帮父亲整理边关文书。

但传闻终究是传闻。

今日一见,方知此女之才,不在传闻之下。

“沈姑娘方才提到徐州河工案,”谢珩试探道,“可是知道些什么?”

沈青梧抬眸看他。

四目相接的刹那,两人心中同时一动——那是一种棋逢对手的直觉,一种在茫茫人海中忽然找到同类的感知。

“青梧只是读过邸报。”沈青梧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深意,“倒是谢公子,听闻今春谢氏在江南清丈田亩,遇到了些阻力?”

谢珩瞳孔微缩。

谢家清丈田亩是秘密进行的,连族中知道的人都不多。这位沈姑娘……

“看来,”他缓缓道,“沈姑娘不仅读邸报。”

沈青梧微微一笑,不答反问:“谢公子觉得,大靖如今的症结何在?”

这问题太大,也太敏感。

谢珩沉默片刻,吐出四个字:“土地,人心。”

“英雄所见略同。”沈青梧轻声道,“土地兼并日甚,百姓失其田;人心离散日剧,朝廷失其信。长此以往……”

她没有说完,但谢珩听懂了。

两人并肩走出流觞亭。柳絮如雪,纷纷扬扬。

“沈姑娘,”临别时,谢珩忽然道,“下月十五,弘文馆会整理一批前朝档案。若姑娘得空……”

“弘文馆辰时开门,”沈青梧接口,“青梧习惯卯时三刻到。”

谢珩笑了。

那是他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如冰雪初融。

“巧了,谢某也是。”

两人各自行礼,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侍女云苓跟在沈青梧身后,走出很远才小声问:“姑娘,您真要去弘文馆?那地方……男子居多。”

“弘文馆藏书三十万卷,岂因男女而废?”沈青梧淡淡道,“况且——”

她回头看了一眼。

谢珩的背影已消失在柳荫深处,唯有他腰间玉佩的流苏,在风里轻轻摇曳。

“况且,遇到一个明白人,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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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曲江对岸的“观澜阁”顶层。

两个身影凭栏而立,将方才流觞亭的一幕尽收眼底。

“谢家这小子,倒有几分风骨。”说话的是个中年文士,三缕长须,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

“沈家那丫头也不简单。”接话的是个武将打扮的汉子,虎背熊腰,但压低了声音,“赵元启那草包,被她三言两语就堵了回去。”

文士轻笑:“赵坤这个儿子,成事不足。倒是沈青梧……沈家这一代,竟出了这么个人物。”

“要不要……”武将做了个手势。

“不急。”文士摇头,“再瞧瞧。太子殿下需要的是听话的狗,不是会咬人的狼。但若是这狼……能为我们所用呢?”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况且,魏相那边,似乎也对沈家有点兴趣。”

武将神色一凛:“魏严?他手伸得够长的。”

“所以更要小心。”文士转身,“走吧,该去给太子殿下请安了。今日曲江宴上的事,得好好说道说道。”

两人下楼,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

阁楼栏杆上,一只麻雀落下,啄食着不知谁洒落的糕饼屑。

春风依旧,太液池水波光粼粼。

但池水之下,暗流已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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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回到沈府时,已是傍晚。

沈宅在城东仁和坊,五进的大院子,门匾是太祖皇帝亲题的“忠勇传家”。沈家祖上以军功起家,曾出过三位大将军,但到沈青梧祖父这一代,已转为文职。如今她父亲沈柏任兵部侍郎,伯父沈松则靠着祖荫和钻营,混了个从三品的闲职。

刚进二门,就听见正堂传来吵嚷声。

“二弟,不是我说你!那批军械,兵部已经核销了,你非要重新查验,这不是打尚书大人的脸吗?”

是伯父沈松的声音,又尖又利。

沈青梧脚步一顿,对云苓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悄声走到廊柱后。

正堂内,沈柏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大哥,兵部每季核销军械,是例行公事。但幽州卫所报上来的损耗,比往年多了三成。我既在兵部任职,自然要问个清楚。”

“清楚?有什么不清楚的!”沈松拍着桌子,“边关打仗,损耗能不大吗?你非要较真,得罪了尚书大人,以后我们沈家还怎么在兵部立足?”

“若因怕得罪人而放任蛀虫,沈家才真正无法立足。”沈柏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父亲临终前怎么说的?‘沈家可以不做官,不能不做人’。”

“你!”沈松气得发抖,“好好好,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倒要看看,你这侍郎能做几天!”

他说完摔门而去。

沈青梧等伯父走远,才走进正堂:“父亲。”

沈柏揉着额角,看见女儿,神色缓和了些:“回来了?曲江宴如何?”

“见了些人,听了些话。”沈青梧在父亲下首坐下,“父亲,幽州卫的军械,真有蹊跷?”

沈柏沉默片刻,挥退左右。

堂内只剩父女二人时,他才低声道:“何止蹊跷。我暗中查过,报损的弓弩,有一部分根本就没发到卫所。还有铠甲,以次充好的不在少数。”

沈青梧心头一沉:“涉及何人?”

“目前只查到军器监一个主事,还有兵部武库司的郎中。”沈柏苦笑,“但线索往上就断了。青梧,为父跟你说这些,是让你心里有数。这潭水太深,你一个姑娘家……”

“女儿明白。”沈青梧垂眸,“父亲也要小心。今日曲江宴,赵元启当众为难谢珩谢公子,被我驳了回去。赵家气量狭小,恐怕会记恨。”

“谢珩?”沈柏若有所思,“谢老太傅的孙子?听说是个难得的才俊。”

“是。”沈青梧顿了顿,“女儿与他约了下月同去弘文馆查档。”

沈柏看向女儿,目光复杂:“青梧,你今年十六了。有些事……为父知道你志向高远,但世道对女子苛刻。与谢家往来,要把握好分寸。”

这话说得含蓄,但沈青梧听懂了。

她起身,郑重一礼:“父亲放心,女儿有分寸。我去弘文馆,是为查证一些事情——关于当年祖父在幽州的那批旧部。”

沈柏猛地抬头:“你查这个做什么?”

“女儿近日整理祖父手札,发现一些疑点。”沈青梧从袖中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翻开其中一页,“祖父临终前三个月,频繁会见旧部,还暗中调拨了一批铠甲兵器。但账册上没有任何记录。”

她指着笔记上的几行字:“您看这里——‘七月初三,会王墩、李固。北边风声紧,需早做准备。’王墩和李固,都是祖父当年的亲兵队长,十年前就卸甲归田了。祖父见他们做什么?又要做什么准备?”

沈柏接过笔记,越看脸色越凝重。

“这件事,”他良久才道,“你不要再查了。”

“父亲?”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沈柏合上笔记,声音沙哑,“青梧,为父只希望你平安喜乐。朝堂上的风波,族里的龌龊,这些不该你承担。”

沈青梧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心中一酸。

但她还是说:“父亲,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沈家倒了,女儿又能平安到几时?”

沈柏怔住。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斜照进来,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罢了。”沈柏终于叹息,“你比你哥哥……更像你祖父。”

他说的“哥哥”,是沈青梧早夭的兄长,如果活着,今年该二十岁了。

“那批旧部,”沈柏压低声音,“确实还在。你祖父留了一手,在城外三十里的田庄里,养着五十个老兵。铠甲兵器也都藏着。但这是沈家最后的底牌,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

沈青梧心头震动。

她猜到了沈家或许有后手,但没想到祖父布局如此之深。

“女儿明白了。”她轻声说,“那弘文馆的档案……”

“去吧。”沈柏摆摆手,“多看看前朝旧事,没坏处。至于谢珩……谢家是清流门第,门风端正。若真能结交,是你的机缘。”

他说得含蓄,但沈青梧听出了言外之意——父亲不反对她与谢珩往来,甚至乐见其成。

这让她莫名有些耳热。

“女儿告退。”

沈青梧行礼退出正堂。

走在回廊里,她的思绪纷乱。伯父的贪婪,军械案的蹊跷,沈家隐藏的旧部,还有……谢珩那双沉静的眼睛。

“姑娘,”云苓小声提醒,“小心台阶。”

沈青梧回过神,抬头望去。

暮色中的沈府宅院深深,飞檐斗拱在渐暗的天光里沉默矗立。这宅子住了三代人,见证过荣耀,也藏着秘密。

而她,沈青梧,不想只做一个被秘密埋葬的人。

她想起今日在曲江畔,谢珩说“土地,人心”时的神情。

想起他腰间玉佩流苏摇曳的样子。

想起那句未说完的“下月十五”。

夜风吹过,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

沈青梧伸手拢了拢披风,脚步却更加坚定。

这局棋,她既已入局,便要走到最后。

无论对手是谁。

无论代价如何。

因为她不只是沈青梧。

她是沈家的女儿,是祖父藏在铠甲图纸里的那只“凤”。

终有一日,要鸣于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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