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连绵不绝地下了三天。不是盛夏那种畅快淋漓的暴雨,而是初冬时节缠缠绵绵、渗入骨髓的冷雨。天空是永远化不开的铅灰色,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将这座庞大而疲惫的城市彻底淹没。
林晚靠在快餐店后厨冰凉的瓷砖墙上,趁着洗碗槽放水的间隙,短暂地闭了闭眼。水声哗哗,混杂着前厅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和油烟机沉闷的轰鸣。指尖早已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失去知觉,只有腕骨处传来一阵阵酸胀的钝痛。这痛感很熟悉,几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提醒着她还活着,还在机械地运转。
三天前,父亲的主治医生打来电话,语气沉重地建议尝试一种新的进口靶向药。效果可能更好,副作用可能更小,但一个月的费用,是她打一年零工、省吃俭用也攒不出来的天文数字。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后只传来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像钝刀子割在林晚心上。她知道,母亲扛不住了。那个曾经温柔坚韧的女人,被这场漫长的疾病和贫困拖垮了脊梁。
“晚晚……”母亲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妈没用……妈对不起你……”
林晚握着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她仰起头,死死盯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油污的节能灯,把眼眶里翻滚的热意逼回去。不能哭。哭了,明天眼睛会肿,打工时会被领班骂,拍照时会看不清取景框。
“妈,别这么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怪的冷静,“钱的事,我再想办法。药……先用着旧的,我跟医生再问问有没有别的方案。你照顾好爸,也照顾好自己。”
挂断电话,世界并没有崩塌,只是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又往极限逼近了几分,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她打开手机银行APP,看着那个可怜巴巴的余额数字,然后点开日历,划掉了一个原本用铅笔轻轻标记的日期——一个黄子弘凡可能会出席的小型音乐分享会,就在隔壁城市。路费、哪怕是最差位置的门票,都是她现在无法承担的奢侈。
不是第一次了。她早已习惯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一次又一次地划掉那些小小的期盼。只是这一次,划掉的时候,笔尖格外滞涩,仿佛划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她点开微博,切换到“借一缕微光”的账号。最新一条动态下面,有几十条评论。大多是温暖的鼓励,也有几个眼熟的ID在问:“光影太太,下周的音乐分享会去吗?期待新图!”
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停顿良久,最终没有回复。她点开黄子弘凡的超话,里面早已被各种关于分享会的期待、抢票攻略、应援计划刷屏。光鲜亮丽的图片,兴奋激动的文字,构成一个她暂时无法抵达的、热闹欢腾的平行世界。她默默浏览着,像一个隔着厚重玻璃观看橱窗内温暖灯火的行人,指尖是冰凉的。
忽然,一条转发吸引了她的注意。是黄子弘凡工作室官方发布的一段短短的视频,似乎是排练间隙的花絮。视频里,他穿着宽松的卫衣,额头带着汗,正对着钢琴和几个乐手认真讨论着什么,手指在空中比划着节奏。背景音有些杂乱,但他偶尔抬头看向镜头方向时,眼睛里那种专注而明亮的光,依旧清晰地传递出来。
视频末尾,他好像终于注意到镜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抬手擦了擦汗,说:“大家期待一下,这次准备了一些不一样的。” 笑容依旧灿烂,带着点少年气的腼腆和真诚。
林晚反复看了三遍。然后,她退出微博,关掉手机屏幕。后厨的灯光惨白地照着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她走回水槽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再次冲刷下来。她抓起一个油腻的盘子,用力擦拭。水花溅到脸上,和眼角那点最终没控制住溢出的湿意混在一起,迅速变冷。
她想,他真好。在属于他的舞台上,永远那么努力,那么发光。这就够了。
至少,她的世界里,还有这么一缕稳定、明亮、向上的光。即使她暂时无法靠近,但知道它在那里亮着,就仿佛自己黑暗泥泞的前路,也隐约有了一点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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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会那天,雨依然没停,反而有变大的趋势。
林晚最终还是去了。不是去那个需要门票的场馆内部,而是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徘徊在“可能看到”的边缘。这一次,是在场馆外一条相对僻静、但据说艺人车辆可能经过的后街。消息是她在粉丝群里看到的零星讨论,不确定,但总归是个念想。
她没带那台二手相机。雨太大了,相机不防水,她赔不起。她只背了那个旧帆布包,里面装着课本、几张试卷、一个冷掉的豆沙包,还有那把用了很多年、伞骨有些生锈的折叠伞。
她穿着校服外套,外面裹了一件更旧薄的羽绒服,还是冷。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打过来,伞只能遮住一半,裤脚和鞋子很快湿透了,沉甸甸、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她缩在一个关了门的店铺屋檐下,尽量避开最直接的风雨。时间还早,街上没什么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模糊的光晕。
她拿出那个豆沙包,小口小口地咬着。甜腻的豆沙馅在冰冷的味蕾上化开,带来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和能量。她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默背下午历史课要抽查的年份事件。脑子和身体一样,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会被无边的疲惫和寒意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街角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和隐约的人声。林晚立刻抬起头,攥紧了伞柄。几辆车缓缓驶入这条街,打头的是一辆黑色的商务车。她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车子在离她不远处的场馆后门停下。车门打开,先下来几个穿着黑色衣服、身形高大的人,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车。
是黄子弘凡。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帽子拉起来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在工作人员撑起的大黑伞下,他快步走向场馆后门。步履匆匆,甚至没有像以往某些公开场合那样,朝可能存在的粉丝方向挥手或点头。
雨太大了,天色太暗,距离也不算近。林晚看不清他帽子下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个在雨幕和黑伞掩护下、显得有些模糊和匆忙的背影。和她一样,他也被这糟糕的天气催促着,只想快点抵达那个干燥明亮的目的地。
就在他即将踏入后门的那一刻,一阵更强的风猛地刮过,卷着雨水,扑向屋檐下的林晚。她下意识地侧身躲避,手里那把本就脆弱的旧伞“嘎吱”一声,伞面被风整个掀翻过去,冰冷的雨水瞬间劈头盖脸浇了她一身。
“啊!”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扳伞骨,脚下却踩到湿滑的地面,一个趔趄,单膝跪倒在地。帆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课本和试卷散落出来,立刻被雨水打湿。膝盖磕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一连串的动静,在相对安静的后街显得有些突兀。
已经半只脚踏进门内的黄子弘凡,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微微侧头,视线穿过雨幕和身边工作人员撑开的伞沿,朝声音来源处扫了一眼。
林晚正狼狈地跪在地上,一手抓着那把彻底报废的伞,另一只手徒劳地想去捞起湿透的书本。羽绒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颊边,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在地、瑟瑟发抖的雏鸟。
那一瞥,大概只有零点几秒。
黄子弘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帽檐和口罩遮挡了大部分面容。然后,他像是只是确认了一下无关紧要的动静来源,便迅速转过头,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消失在场馆后门内。
门关上了。将外面的凄风冷雨,和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彻底隔绝。
林晚跪在冰冷的雨水里,愣了几秒。膝盖的疼痛和浑身的湿冷让她止不住地发抖。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片空茫。没有委屈,没有难过,甚至没有失望。只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这才是现实。偶像是天上的星,粉丝是地上的尘。星光或许会偶尔掠过尘埃,但绝不会为尘埃停留,更不会俯身查看尘埃是否被雨水打湿。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雨腥味的空气,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膝盖很疼,但她没去揉。她蹲下身,把湿透的课本和试卷一本本、一张张捡起来,塞回同样湿透的帆布包。那把坏掉的伞,她犹豫了一下,也捡了起来,或许还能修修。
然后,她背着沉甸甸、湿漉漉的包,拖着那条刺痛的腿,一瘸一拐地,转身走入愈发滂沱的雨幕中。她没有回头再看那扇门一眼。
雨越下越大,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街灯的光晕在密集的雨线中破碎迷离。她的身影很快被雨幕吞没,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缓慢移动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
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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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馆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干燥,温暖,灯火通明。音响里流淌着暖场的轻音乐,工作人员忙碌地做着最后检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兴奋感。
黄子弘凡已经进了后台休息室。助理递过来干爽的毛巾和热水。他摘下湿漉漉的帽子和口罩,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化妆师立刻凑上来准备补妆。
“这雨也太大了,”助理一边帮他整理换下来的外套,一边随口抱怨,“刚才外面好像有个粉丝摔了,雨太大了估计。”
黄子弘凡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粉丝?后门那边?”
“嗯,好像是个小姑娘,蹲在屋檐下,伞都吹翻了,摔了一跤。” 助理不以为意,“这天气还跑来蹲后门,也挺拼的。已经走了。”
黄子弘凡“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放下毛巾,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轻轻扑着粉。镜子里的他,眉眼低垂,看着自己映出的影像,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想什么。
刚才门外惊鸿一瞥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那个瞬间缩小的、狼狈的、跪在雨地里的身影。穿着深色衣服,看不太清脸,但感觉很单薄。伞坏了,东西洒了一地。
只是无数个在风雨中等待的粉丝之一。他见过太多。热情的,安静的,守序的,偶尔也有比较激进的。工作人员通常会处理好,确保安全和不打扰。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也不能对每一个个体的境遇投注过多关注,那会让他不堪重负,也会模糊了应有的边界。
可是……刚才那个身影,不知为何,和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印象重叠了一下。好像……很久以前,某个节目后台,也曾接过一束用旧报纸包着的、寒酸的满天星。递花的那只手,校服袖口似乎蹭着灰白色的粉笔灰。那个女孩的眼神,惊慌,羞怯,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明亮。
会是同一个人吗?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极短的一瞬,就被他按了下去。不可能。太巧了。而且,即便真的是,又能怎样呢?他是艺人,她是粉丝。他们之间,隔着舞台、灯光、安保和无数双眼睛。他能做的,只是在舞台上尽力表演,在公开场合保持礼貌和感谢,不辜负每一份喜欢。私下里的交集,越少越好,对彼此都是一种保护。
“黄子,准备一下,还有十五分钟上场。” 执行导演在门口提醒。
黄子弘凡收回思绪,对着镜子最后检查了一下妆容和服装,点了点头。“好。”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将那些无关的、略显沉重的念头抛在脑后。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极具感染力的、明亮而专业的笑容。他是“快乐小狗”,是舞台上散发能量的小太阳。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回报那些支持的方式。
当他走上舞台,被温暖的灯光和热烈的欢呼声包围时,那个雨夜后门外狼狈的身影,似乎已经被驱散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只是,在演唱间隙,当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下那些兴奋的面孔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视线似乎无意识地、朝着远离舞台中央、靠近侧后方的某个昏暗角落,多停留了半秒。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很快移开目光,将更灿烂的笑容和更饱满的情绪,投注到面前的观众席上。
演出很成功。结束后,在后台接受简单的群访时,有记者提到今天糟糕的天气,问有没有影响到状态。
黄子弘凡笑着回答:“下雨天其实挺有感觉的,就是担心来的朋友们路上不方便,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语气真诚,是标准的、得体的偶像式关怀。
直到坐上回程的车,车窗外的城市依旧笼罩在迷蒙的雨夜中。路灯和霓虹在水洼里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声响。
黄子弘凡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假寐。但脑海里,那个雨夜摔倒的身影,和更久之前那双递花时惊慌的眼睛,却又悄然浮现,交替闪现。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旁边的助理:“你说……刚才后门那个粉丝,摔得重不重?好像看她膝盖磕了一下。”
助理正低头看手机行程,闻言愣了一下,抬起头:“啊?应该没事吧,后来不是自己站起来走了吗?黄子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助理有些诧异,这不像他平时会特别关注的事情。
黄子弘凡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突兀。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雨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没什么含义的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随口问问。”
他重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助理看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过于安静,但也没多想,继续低头看手机。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湿滑的路面上。黄子弘凡的心绪,却不如表面那么平静。一种极其轻微、却无法完全忽略的、类似歉疚或不安的情绪,像窗外细微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渗入心底。
他知道自己没做错任何事。保持距离,专注舞台,是对职业的尊重,也是对粉丝群体的保护。可那个在冰冷雨夜中独自摔倒又独自爬起的模糊身影,还是像一根极细的刺,扎在了某个柔软的地方。不深,但存在感明确。
他终究不是铁石心肠。他的敏感和共情能力,一直是他在艺术表达上的优势,但有时,也会成为他的负担。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那些纷杂的思绪再次压回心底。
他只是个歌手,一个努力想唱好歌、演好戏的普通人。他能照亮舞台,却无法照亮每一个具体的人身后的阴影。他能做的,唯有继续向前,让自己发出的光,尽可能稳定、明亮、温暖一些。
至于那些在风雨中追逐光影的人……他只能在心里,默默说一句,希望她们都平安,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路和伞。
窗外,雨势渐小,但夜空依旧浓黑如墨,看不到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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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城市的另一头,林晚已经换下了湿透冰冷的衣服,用热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身子。膝盖上一片淤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她用红花油揉了揉,刺痛让她微微蹙眉。
她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照亮一小片区域。湿透的课本和试卷摊开晾着,字迹有些晕染,但还能看清。她拿起笔,开始订正一张被雨水泡得有些变形的数学试卷。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微博特别关注的提示。黄子弘凡发了一条新动态,是分享会顺利结束的感谢,配了几张舞台照片。照片上的他,在璀璨的灯光下,笑容耀眼,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
林晚点开图片,放大,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给他点了一个赞。
没有评论,没有转发。
她退出微博,点开相机,对着自己淤青的膝盖,和旁边那堆湿漉漉的、摊开的书本试卷,拍了一张照片。没有露脸,构图简单甚至有些难看。
然后,她切换到“借一缕微光”的账号,将这张照片发了出去。
配文只有短短一句话,和她之前的许多条动态一样,像一声疲惫的叹息,又像一句倔强的宣告:
“雨总会停的。明天还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