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北京,天黑得早。傍晚五点半,天光已经被浓重的铅灰色云层吞噬殆尽,只在天边挣扎着一线模糊的昏红。风刮得猛,卷起地上干枯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向街边瑟缩的行人。林晚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从地铁口钻出来,一头扎进这片冰冷浑浊的空气里。
风像刀子似的割在脸上,她拉高校服拉链,埋着头,逆着风,在站口汹涌的人潮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小小的豁口。耳朵里塞着的廉价耳机,音量调到了最大,里面正循环播放着黄子弘凡在《声入人心》里唱的那首《送别》。清澈透亮的男声,带着一点点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明亮与温柔,穿透嘈杂的环境噪音,丝丝缕缕钻入她的耳朵,暂时隔绝了外界呼啸的风和周身推搡挤压的疲惫感。
她习惯性地单曲循环。只有听着这声音,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她撕扯开的沉重感,才能被稍稍安抚下去一些。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虽然明知遥远,却也是她目力所及唯一的光。
拐进一条狭窄的、满是油烟味的小巷,尽头是一家亮着惨白日光灯的快餐店。她推门进去,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阵刺耳的叮当乱响。扑面而来的是炸鸡和劣质清洁剂混合的复杂气味。柜台后穿着油腻制服的大妈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晚晚来了?后面堆着的碗碟赶紧洗了,前面催着用呢。” 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磨过桌面。
林晚点点头,没说话,熟门熟路地绕到后厨。逼仄的空间里,闷热的水汽和食物残渣的馊味几乎令人窒息。水槽里堆着小山似的、沾满油污的碗碟,旁边油腻腻的地面上还放着几个装满厨余垃圾的黑色塑料袋。
她默默把背包塞进角落一个还算干净的塑料凳底下,挽起校服袖子。初冬的水冰冷刺骨,没过手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洗涤剂粗糙的质地混着热水冲刷下来,指尖很快被泡得发白发皱。机械地重复着拿起、冲刷、放下、再拿起的动作,脑子里却一刻不敢停。
下周数学小测验,上次那道立体几何的辅助线到底该怎么添?昨晚只睡了三小时,今天课上差点睡着,被英语老师点名批评,记在班务日志上了。明天放学后得去另一条街那家便利店顶两个小时的班,给同学带班,能多拿二十块。周六凌晨三点要起床,去早市帮忙卸货,扛白菜萝卜,一百块,虽然累得散架,但那是给下个月饭卡充值的希望……
思绪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最后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数字在心头盘桓:卡里还剩七十三块五毛二。 撑到下周三,妈妈从老家医院打电话来,小心翼翼问能不能再转两百块过去,爸爸这个月的靶向药还差一点。亲戚们早就不耐烦了,上一笔三千块的“借款”,她连本带利刚刚还清,欠条还揣在书包最里层,像一块烙铁,时刻烫着她的脊梁骨。
她关掉水龙头,举起被冷水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凑到嘴边呵了口气。校服外套有些短了,袖口往上缩了一截,露出一段伶仃的手腕。低头时,瞥见校服深蓝色的袖口边缘,蹭上了一抹灰白色的粉笔灰,大概是今天值日擦黑板时不小心沾上的。她用湿漉漉的手指用力搓了搓,没搓掉,反而晕开一小片污渍。算了,她扯了扯袖口,试图把它遮住。
得再快一点。今天已经洗了一个小时了,还有两堆。洗不完,工时不满,老板娘会扣钱。
胃里适时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午饭是早上从家里带的、已经冷透硬掉的馒头,就着免费的、几乎只有漂白粉味的白开水咽下去的。她咬紧了下唇,从口袋里摸出半块早上没舍得吃完的巧克力,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廉价代可可脂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带着一股古怪的香精味,却奇异地压下了胃部的抽搐。
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碗碟碰撞发出清脆又嘈杂的声响。后厨的小电视里,某个地方台正播着无聊的广告,声音开得很大。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一张过分瘦削、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眼睛很大,却沉得望不到底,只有眼睑下一片浓重的、化不开的青黑。
洗到手腕发酸,指尖麻木,终于把最后一摞干净的盘子码放整齐。领班大妈过来数了数,从油腻的围裙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拍在旁边的台面上:“喏,今天三个小时,四十五。碗摔了一个要赔,扣你五块。四十。”
林晚默默接过那几张还带着油烟味的纸币,一张十块,两张二十。指尖触碰到纸币边缘时,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她点点头,低声道了句谢,声音轻得几乎被后厨换气扇的轰鸣吞没。
走出快餐店,冷风一吹,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看看手机,晚上八点十七分。她没急着去公交站,而是走到旁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站在杂志架前,目光逡巡。
最新一期的《音乐周刊》,封面人物……不是他。她抿了抿唇,耐心地继续往下找。终于,在角落看到一本不算太新、但封面还算整洁的娱乐杂志,封底内页有一小张关于音乐剧新星选拔的报道,旁边配着一张很小的、像素不高的图片——是黄子弘凡,穿着简单的白T恤,对着镜头笑得一脸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照片很小,光线也不好,但那股扑面而来的、仿佛不知愁为何物的蓬勃生命力,还是让林晚定住了目光。
她拿起那本杂志,走到收银台。店员扫了码:“八块。”
林晚的手指在口袋里那几张纸币上摩挲了一下,抽出那张十块的递过去。找零两枚硬币,沉甸甸地落在掌心。
她把杂志小心地塞进帆布包里,和课本、试卷挤在一起,然后快步走向公交车站。末班车还有十五分钟,能赶上。
车上人不多,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冰冷的双手揣进校服口袋。窗外的街灯和霓虹飞速倒退,连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她戴上耳机,继续播放那首《送别》。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看到的那张小小的笑脸。
黄子弘凡。她默念这个名字。像是漫漫长夜里,偶然抬头看见的一颗星星。遥远,明亮,不可触及,却固执地亮着,让她知道,原来在黑透的天空之外,还有那样的光存在。
她是在父亲确诊、母亲辞工、家里天塌地陷的那个夏天,偶然在电视上看到《声入人心》的。那个穿着简单白衬衫、笑起来有点傻气、唱歌时却像全身都在发光的男孩,就这么莽撞地闯进了她一片灰暗的世界。他的歌声,他的笑容,他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有点无厘头却又真诚无比的话,都成了她濒临窒息时拼命攫取的一口氧气。
她开始关注他的一切。用那部屏幕碎了角、反应迟钝的旧手机,一点点搜集他的信息,看他的节目cut,听他的歌。她把省下来的早餐钱,换成他寥寥无几的周边,一张贴纸,一个印着他卡通形象的小钥匙扣。她在微博上注册了一个账号,ID就叫“借一缕微光”,开始发一些自己拍的、极其粗糙的生活碎片和心情记录,偶尔夹杂着对他的点滴关注。没人看,也没关系,那是她唯一可以不用伪装坚强、可以偷偷喘口气的地方。
后来,她试着用那部破手机学着剪视频,做vlog。内容无非是早起背书、深夜刷题、打工间隙啃冷馒头,偶尔拍到一片好看的晚霞,或者路边一只懒洋洋的猫。但她会在视频的末尾,轻声说一句:“今天也很累,但听到你的新歌了,好像又能坚持一下了。” 或者,“黄子,要加油啊,我们都要加油。”
慢慢的,居然也有了一些和她一样处境艰难、或者单纯被这份笨拙的真实打动的粉丝。她们在她的评论区抱团取暖,互相鼓励。她的微博粉丝数,从个位数,艰难地爬到了四位数,又花了更久的时间,突破了一万。她成了黄子弘凡超话里小有名气的“励志博主”,虽然她自己从未觉得自己励志,她只是……在努力活下去而已。
车到站了。林晚跳下车,走进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她摸黑爬上六楼,掏出钥匙打开门。家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父母都不在,这个家已经空了很久了。
她按亮客厅那盏昏暗的小灯,把书包放下。第一件事,是走到父亲空荡荡的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回到自己狭窄的小房间,坐在书桌前,从书包里拿出那本杂志,翻开到有他照片的那一页。
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下来,照片上那张笑脸似乎也柔和了几分。她伸出手指,指尖悬在照片上方,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落下去。只是很轻、很轻地,用指腹碰了碰杂志纸张粗糙的边缘。
然后,她拿出数学卷子,摊开。耳机里,黄子弘凡正唱到那句:“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笔尖落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风还在呼啸,拍打着玻璃。胃部的隐痛没有完全消失,指尖被冷水泡过的麻胀感也还在。但她的背脊,挺直了一些。
她还有一套理综卷子没做,还有两个视频素材需要剪辑,明天要交的语文作文还差一个结尾。
生活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把她捆缚其中,每一次挣扎都带来新的疼痛。但此刻,在这片昏黄的光晕里,看着那张小小的、明亮的笑脸,她心里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漏进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很多。
活下去。然后,去见他一面。
哪怕只是在人群里,远远地,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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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下午,林晚揣着省吃俭用、加上周末两天在早市扛货攒下的三百块钱,以及那本已经快被她翻烂的杂志,坐上了开往节目录制城市的长途大巴。
车票几乎花掉她积蓄的一半。她没买任何零食,只带了一瓶用旧塑料瓶装的白开水,和两个冷馒头。车程四个小时,她缩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胃因为颠簸和饥饿又开始隐隐作痛。她闭上眼,努力回想黄子弘凡在节目里蹦蹦跳跳的样子,回想他唱歌时亮晶晶的眼睛,试图用那些明亮的画面,压过身体内部一阵阵涌上的不适。
到达时已是傍晚。她按照网上粉丝们模糊的路线指引,倒了三趟公交,终于摸到了电视台附近。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录制大楼外已经聚集了一些粉丝,大多三五成群,手里拿着相机、灯牌,兴奋地低声交谈着,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光彩。
林晚站在人群边缘,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局外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背着那个旧帆布包,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本杂志,还有她在来的路上,用最后一点“余钱”在花店买的一小束最便宜的粉色满天星。包装纸是她自己带的旧报纸,勉强折成了个形状。
她看着那些打扮精致、装备齐全的姑娘们,下意识地把蹭着粉笔灰的袖口又往下扯了扯,低着头,往更不起眼的角落缩了缩。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初冬的湿冷空气无孔不入,她冻得手脚冰凉,嘴唇发紫,只能不断小幅度地跺着脚,呵出一点白气暖手。胃里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冷汗一阵阵往外冒。她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终于,大楼侧门有了动静。人群骚动起来,向前涌去。几个身影在保安的簇拥下快步走出。
林晚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她看到了!那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鸭舌帽、被工作人员护在中间的高挑身影!是黄子弘凡!
比电视上看起来更高,更瘦一些,侧脸线条清晰。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低着头走得很快,林晚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周围的粉丝开始尖叫,喊着“黄子!”“黄子看这边!”。林晚被身后的人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踉跄了几步。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紧张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拼命踮起脚尖,举起手里那束寒酸的满天星。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这边格外嘈杂的动静,黄子弘凡忽然朝这个方向偏过头,目光扫了过来。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止。
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嘈杂的人声、刺眼的闪光灯、冰冷的空气,一切都模糊退后,只剩下那双朝这边望过来的眼睛。隔着攒动的人头和匆忙的步履,那目光似乎并没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只是快速掠过。
但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转身离开的前一瞬,他的目光,不知怎的,在她高举着的、那束用旧报纸包着的满天星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零点一秒。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保安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他侧头对保安低声说了句什么,抬手指了指林晚这个方向,竟然迈步走了过来!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惊呼和尖叫,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林晚的脑子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看到他越走越近,帽檐下的眉眼清晰地展露在她眼前。皮肤很白,鼻梁高挺,嘴唇抿着,没有了镜头前那种极具感染力的灿烂笑容,但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一种纯粹的、认真的注视。
他停在她面前,微微低头。
林晚的手抖得厉害,那束可怜的满天星在她手里簌簌地颤。她几乎要握不住它。
黄子弘凡伸出手,很自然地接过了那束花。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碰到了林晚冰凉僵硬的指尖。
那一触,像带着微弱的电流。
“谢谢。” 他的声音响起,比电视里听到的要低沉一些,但依旧清朗。很客气,很礼貌。
林晚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然后,黄子弘凡的目光,似乎是无意地,从她脸上向下滑落,落在了她深蓝色校服的袖口。那里,那抹灰白色的粉笔灰,在电视台门口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盯着那处污渍看了大概两秒钟。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对上林晚惊慌失措、几乎要哭出来的眼睛。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疑惑,又像是某种了然的探究,甚至……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类似心疼的东西?
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让林晚怀疑是不是自己过度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他没有问出口。没有真的问她“你校服袖口怎么有粉笔灰?”
他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是要把她此刻苍白狼狈的样子刻进去。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很轻、很快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他便转过身,在保安重新围拢过来的保护下,抱着那束寒酸的满天星,快步走向等待的车辆。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车子很快汇入街上的车流,消失在夜色深处。
人群渐渐散去,兴奋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只有林晚还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空落落的,指尖残留着那一瞬间冰凉又滚烫的触感。风更冷了,吹在她脸上,激得她一个哆嗦。
她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袖口。
那抹粉笔灰,还在。
她的耳边,反复回响着他那句清晰的“谢谢”,眼前不断闪现他最后看向她时,那双眼睛里转瞬即逝的复杂神色。
他不是没看见。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她的花,她的校服,她袖口狼狈的粉笔灰,还有她掩藏不住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困窘与艰难。
他没有说破。但他看见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然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一片。她用力眨着眼睛,把那股汹涌的泪意死死憋了回去。
不能哭。哭了,妆会花,脸会更难看。而且,没有时间哭了。
她还要赶最后一班长途大巴回去。明天一早,还有课,还有永远洗不完的碗,做不完的题,还不清的债。
她把手揣进口袋,触碰到里面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张零钱。指尖捏着那两枚从便利店找零得来的、已经焐得温热的硬币。
然后,她转过身,背对着那栋灯火通明、已经与她无关的录制大楼,一步一步,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慢慢地,变得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新的力量。
风还在刮,夜还很冷,路还很长。
但她的口袋里,揣着两枚温热的硬币。
她的袖口,蹭着抹不掉的粉笔灰。
她的心里,印下了一道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没有拯救她于水火,但似乎在那个瞬间,轻轻地、认可了她的存在。
这就够了。至少今晚,够了。
她还要继续往前走。带着这缕借来的微光,走向下一个,或许依旧艰难,但必须抵达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