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舞附中的练功房，即使在深冬，也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水、松香地板蜡和淡淡体热的特殊气味。清晨七点，阳光还未来得及驱散一夜的寒气，偌大的教室里已经人影绰绰，压腿的、擦地的、对着落地镜调整姿态的，空气里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因拉伸过度而逸出的闷哼。
林晚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异常平整的黑色练功服，独自在靠窗的把杆前。她的身形是标准的舞者胚子——颈项纤长，锁骨清晰，四肢舒展，比例近乎苛刻的完美。即便裹在普通的练功服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纤细也遮掩不住。晨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侧脸的线条流畅而清冷，鼻梁挺直，唇色很淡，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双手轻扶把杆，一条腿笔直地、以惊人的控制力缓缓向后、向上打开，直至成为一条与地面平行的直线。脚尖绷紧如刃，线条从髋部延伸到足尖，没有丝毫颤抖或犹豫。这个动作她重复了无数遍，肌肉记忆早已刻入骨髓。但今天，她保持这个姿势的时间格外长，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却依旧平稳。
膝盖上，那次雨夜摔倒留下的淤青已经褪成几乎看不见的淡黄色，但深层的筋肉在极限拉伸时，仍会传来一丝细微的、只有她自己能感知的滞涩感。她蹙了蹙眉，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对这种“不完美”的本能厌弃。在北舞附中，在这所全国舞蹈尖子生挤破头都想进来的殿堂，“完美”是底线，是呼吸，是生存的唯一法则。
“林晚。”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晚缓缓收回腿，转过身，微微欠身：“沈老师。”
沈老师是她的专业课主课老师，年近五十，气质清癯，目光锐利如鹰。她踱步过来，眼神扫过林晚刚刚放下的腿，又落在她没什么血色的脸上。“膝窝的延伸还是不够极致，最近练功是不是偷懒了？” 语气不算严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林晚垂下眼睫：“没有，老师。我会注意。”
沈老师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她太了解这个学生了。林晚刚入学时，是她亲自从几百个考生里挑出来的苗子，条件绝佳，悟性极高，更重要的是，身上有一股罕见的、沉静而执拗的劲儿，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美玉。她对林晚寄予厚望，认为她假以时日，必能在这方寸舞台间，舞出一番天地。
可不到一年，这块美玉的光泽似乎就被一层越来越厚的阴翳笼罩了。这孩子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时常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甚至偶尔在课堂间隙，会看到她靠在把杆上，闭着眼，像是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专业上，她依旧出色，甚至在一些需要极强情感投入的现代舞片段里，她的表达因为那份沉重而显得格外有厚度和感染力。但沈老师能看出来，她是在透支。她的完美，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绷紧到极致的脆弱。
学校不是没有风言风语。关于她家庭变故，关于她拼命打工，关于她永远是最早到、最晚走、却穿着最旧练功服的那个。老师们私下谈起，无不惋惜。“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 “要是没有那些事，这孩子的前途……” 话说到这里，总是化作一声叹息。在这个竞争残酷的环境里，同情是奢侈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给的关照也有限。
沈老师也曾试着找她谈过，暗示过学校可能有一些助学金或困难补助。林晚总是礼貌而坚决地婉拒，眼神里有超乎年龄的固执和一种不想被施舍的尊严。沈老师便不再多说，只是在上课时，对她的要求会稍微放低那么一丝丝——仅限于非技术性的细节。比如，不会苛责她练功服上的微小瑕疵，或者偶尔因体力不支而微微晃动的重心。
“下周的专业汇演，你的独舞片段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老师问，换了话题。
“在顺动作，情绪上……还在找。” 林晚回答得谨慎。那段独舞表达的是困境中的挣扎与破茧，对她而言，几乎不需要“找”情绪，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剧本。但她需要把那些几乎将她淹没的苦楚，转化成舞台上具有美感和冲击力的肢体语言，这需要巨大的能量控制和情感提纯。
“嗯。” 沈老师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林晚因为长期练舞而骨节分明、却依旧修长优美的手上，那双手的虎口和指腹，有着薄薄的茧子，不完全是练舞磨出来的。“注意劳逸结合。舞者也是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拍了拍林晚瘦削却绷紧的肩膀，转身去看其他学生。
林晚站在原地，能感受到沈老师背影里那份未尽的叹息。她抿了抿唇，重新面向把杆，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光滑的木头上。练功房嘈杂的声音，同学们轻盈跃动的身影，镜子里自己那张即使憔悴也难掩清丽出众的脸——这一切，有时让她觉得恍惚。仿佛有两个林晚，一个穿着舞鞋在追光下挣扎起跳，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在冷水里机械刷洗。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墙壁。
她长得漂亮，是那种干净、清冷、带有距离感的美。即使不施粉黛，穿着最普通的校服，在人群里也总能被一眼注意到。曾有星探在学校门口拦过她，也有家境优渥的男同学试图接近，送些小礼物或邀约。她都客气而疏离地拒绝了。美貌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天赋或资本，在她这里，更像一种无用的累赘，甚至潜藏的危险。她需要的是不起眼，是能让她默默打工、攒钱、学习而不被额外关注的安全感。
课间休息时，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围过来。她们穿着最新款的舞蹈鞋，讨论着周末要去看的展览或新上映的电影，话题不经意间转到即将到来的“音乐新力量”颁奖礼。
“听说黄子弘凡会去表演！我搞到票了！”
“哇！羡慕！他最近是不是在尝试音乐剧？感觉好努力。”
“对啊，业务能力强，人又好看，性格还好，简直完美偶像……”
林晚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喝着自带的白开水，听着她们的议论，没有插话。只有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动。她们谈论的他，是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偶像，是社交媒体上活泼有趣的“快乐小狗”。那是她们眼中的他，轻松，美好，值得喜爱。
而她眼中的他呢？是雨夜里匆匆消失的背影，是接过寒酸花束时那一瞥深究的目光，是疲惫时抿起的嘴角，也是歌声里那份能穿透阴霾的明亮力量。更加复杂，更加真实，也……更加遥远。
一个叫陈茉的女生，注意到林晚的沉默，凑过来小声说：“晚晚，你上次膝盖摔得那么严重，好点没？下周汇演没问题吧？” 陈茉家境优渥，性格单纯热情，是少数对林晚的境遇知晓一二、并真心表达关切的同学。
“好多了，不影响。” 林晚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很淡的微笑。
“那就好。” 陈茉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对了，你是不是也喜欢黄子弘凡？我好像在你本子上见过他名字。下周那个颁奖礼，后援会好像招线下志愿者，你要不要去试试？反正就在北京。” 她只是随口一提，觉得这是个能让林晚放松一下、接触点“正常”校园外生活的机会。
林晚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原来，在别人眼里，“喜欢黄子弘凡”是一件可以轻松提议、随意尝试的事情。她想起苏晓在群里的紧急求助，想起自己那一刻鼓起的勇气。
“我……”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可能去吧。有个朋友在问。”
“真的？那太好了！” 陈茉没多想，高兴地说，“要是能去，帮我要个签名照呀！不过听说这种场合挺乱的，你自己注意安全。”
“嗯。” 林晚点点头。安全。她的人生字典里，这个词早已被生存、学费、药费挤压到了角落。
下午的文化课，林晚坐在靠窗的位置。数学老师正在讲解一道复杂的解析几何题，思路清晰，板书工整。周围的同学或认真听讲，或偷偷刷手机。林晚的视线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上，耳朵却将老师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捕捉进去。
她的文化课成绩，和她专业课一样，好得令人侧目。尤其是文科，历史年份事件、文学赏析观点，她总能精准记忆、透彻理解，写出的作文，思想深度和文字感染力常常被老师当做范文朗读。理科稍弱，但也在上游。老师们都知道她的情况，每次看到她几乎满分的试卷，再看看她眼下浓重的青黑和洗得发白的校服，心情总是复杂难言。有老师曾私下对班主任说：“这孩子，真是被耽误了。要是没那些事，清北也不是没可能。”
班主任也只能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能扛住，把书读成这样，把舞跳成这样，已经是奇迹了。”
是的，奇迹。林晚自己偶尔从堆积如山的试卷和舞谱中抬起头，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一切是怎么扛下来的？是靠那点不肯认命的倔强？是靠对父母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还是靠……遥远歌声里那点虚幻却实在的慰藉？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不能停。停下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释重负地收拾书包，讨论着晚上吃什么、玩什么。林晚则迅速将书本塞进那个旧帆布包，扣好校服扣子。她要赶在晚高峰前，到达市中心那家需要穿行半个城市的高级西餐厅。那里时薪比快餐店高不少，但对服务员的外形和礼仪要求也苛刻。她凭借出色的外形和北舞附中训练出的挺拔仪态，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份周末的兼职。虽然站得更久，笑得脸僵，还要应对各种挑剔的客人，但为了那份多出来的报酬，她必须去。
走出校门，寒风凛冽。她紧了紧衣领，汇入匆匆的人流。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晓发来的消息，已经将后援会负责人的微信推了过来，附带一句：“光影姐，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负责人很好说话，具体细节你们聊！加油哦！(^▽^)”
林晚看着那个活泼的颜文字，冰冷的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然后点开了那个名片。
申请添加好友的讯息发送出去时，她正站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周围是疲惫的上班族和嘈杂的声响。车窗外的广告灯牌流光溢彩，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她想起沈老师欲言又止的叹息，想起同学们轻松谈论着偶像和娱乐，想起陈茉那句“注意安全”，想起父母电话里强撑的声音，想起黄子弘凡在舞台上汗湿却发光的脸庞。
两个世界之间的那堵墙，似乎依然坚固。
但此刻，她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在那堵墙上，凿开一个微不足道、却只属于她的，窥见光亮的缝隙。
即使代价是，在追光的同时，必须背负更沉重的影子前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