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到傍晚才停,天空被洗成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室里,灯亮得刺眼,白板上贴满了照片、时间线和手写的疑问。
陆凛站在白板前,手里拿着马克笔,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盯着那张从顾怀安处拿来的老笔记本照片——泛黄的纸页上,逆五芒星标记旁那句“A代表开始,也代表终结”像一句谶语,悬在所有线索之上。
“技术组有进展吗?”沈叙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份报告。他换了件深蓝色的毛衣,头发还有些湿,像是刚洗过脸。
“笔记本里的乱码有部分破译了。”陆凛接过报告,“是某种自创的密码,基于解剖学名词和拉丁文词根的替换。技术组说需要时间,但初步判断,记录的是关于‘7号标本’的制作细节。”
沈叙白走到白板前,目光扫过那些受害者的照片。三个年轻男人,表情平静的证件照,现在已经变成了解剖台上的碎片。
“顾振华在笔记里提到‘人命填出来的秘密’。”沈叙白轻声说,“如果‘7号标本’真的是用七具死刑犯的骨头拼接而成……那为什么说是‘人命填出来’的?死刑犯本就该处决。”
陆凛转过身:“除非,不是所有骨头都来自死刑犯。”
两人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替代。”沈叙白说,“用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骨,替换了原本的骨头。”
“所以顾振华发现了这个秘密,然后……”陆凛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确:然后他被灭口了,伪装成自杀。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潮湿的玻璃窗上晕开模糊的光斑。
沈叙白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低头查看,是法医中心的同事发来的消息。
“第三个受害者的毒理报告出来了。”他说,“和之前两个一样,血液中检测到高浓度的致幻剂成分——赛洛西宾,俗称裸盖菇素。还有微量苯二氮卓类药物,应该是为了缓解致幻剂引起的焦虑。”
陆凛皱眉:“致幻剂?”
“嗯。口服,死前两小时左右摄入。”沈叙白调出报告详情,“剂量很大,足以让服用者产生强烈的幻觉、时间感错乱,甚至人格解离。”
“所以他们在死前,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
“或者,他们认为自己在经历某种……仪式。”沈叙白放下手机,“致幻剂会削弱人的判断力和现实感,让人更容易接受暗示和引导。如果有人在他们处于这种状态时,告诉他们‘你需要赎罪’、‘你需要献出自己的一部分’……”
“他们可能会照做。”陆凛接道。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空调的暖风嗡嗡作响,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里渗出的寒意。
“那个标记。”陆凛突然说,“逆五芒星右下角的字母‘A’。如果‘A代表开始’,那它是不是也代表某种……序列?”
沈叙白看向白板上三张照片下的标记特写。确实,每个标记旁的“A”字体大小、位置都完全一致,像是用同一个模板刻上去的。
“技术组分析过笔迹吗?”
“分析过,但结论是——”陆凛从桌上翻出一份报告,“刻痕太浅,工具特殊,无法做有效的笔迹比对。只能确定是同一把手术刀,同一个人刻的。”
“同一个人……”沈叙白喃喃重复,走到窗边。
雨后的城市在夜色中泛着湿漉漉的光。远处医科大学的老建筑群在黑暗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像蹲伏的巨兽。
“陆队。”沈叙白忽然说,“我想去顾振华自杀的地方看看。”
陆凛看了眼手表,晚上八点二十。
“现在?”
“嗯。”沈叙白转过身,眼镜片后的眼睛在灯光下清澈而坚定,“如果标记真的是某种序列的开始,也许那里会有线索。毕竟,他是第一个有这个标记的人。”
陆凛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抓起车钥匙:“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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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科大学的档案馆楼在夜晚显得更加阴森。这是一栋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红砖墙,高窗,尖顶。楼后有一片荒废的小花园,杂草丛生,顾振华就是从楼顶跳下来,摔在花园的水泥地上。
陆凛和沈叙白绕过主楼,从侧面的消防通道进入。通道的铁门锁着,但锁已经锈蚀,陆凛用工具轻轻一撬就开了。
楼梯间里没有灯,只有手电筒的光束切割着黑暗。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和老鼠粪便的气味。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像某种诡异的二重奏。
“档案馆晚上没人值班?”沈叙白低声问。
“早就搬空了,新档案馆在图书馆地下。这里只是存放一些不重要的旧档案。”陆凛走在前面,手电照向上方盘旋的楼梯,“校方本来打算拆了重建,但因为文物保护的问题一直拖着。”
他们爬到五楼,通往天台的门虚掩着。陆凛推开铁门,冷风瞬间灌进来,带着雨后的湿气。
天台很空旷,水泥地面裂开细密的缝隙,长出顽强的杂草。边缘的矮墙只有半人高,确实很容易翻越。
沈叙白走到顾振华当年跳下去的位置。二十年的风雨冲刷,地面上早已没有任何痕迹。他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看墙体和地面。
“你在找什么?”陆凛问。
“标记。”沈叙白说,“如果逆五芒星是凶手留下的‘签名’,那第一个被标记的人,应该也有某种……开端的意义。”
他的手电光扫过矮墙内侧。在靠近墙角的位置,水泥表面有一些刻痕——不是新刻的,已经被风化得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形状。
一个五芒星。
但不是倒置的。是正的五芒星,右下角也没有字母“A”。
“这是……”陆凛蹲到他身边。
“可能是顾振华自己刻的。”沈叙白用手指轻轻抚摸那些刻痕,“正五芒星在西方神秘学里通常代表保护、平衡。而倒置的,则象征颠覆、黑暗力量。”
“所以凶手把符号倒过来了。”
“不只是倒过来。”沈叙白站起身,望向楼下的黑暗,“还加上了‘A’。就像在说:‘这才是正确的版本’。”
风更大了,吹得两人的外套猎猎作响。陆凛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小李打来的。
“陆队!查到了!”小李的声音急促,“‘赎罪者学会’!我们追踪到他们的服务器地址了!”
“在哪里?”
“就在医科大学!旧实验楼的地下室!地址显示,那里有个隐藏的局域网节点!”
陆凛和沈叙白对视一眼,同时冲向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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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实验楼距离档案馆不远,是一栋三层的老式建筑,窗户大多破损,被木板封死。楼前立着“危楼勿近”的牌子,锈迹斑斑。
两人绕到楼后,找到一扇半掩的地下室铁门。门上的锁被撬开了,锁芯还挂在上面,断口很新。
陆凛拔出手枪,示意沈叙白跟在自己身后。沈叙白点点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强光手电和一把解剖刀——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像武器的东西。
铁门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水泥台阶,深不见底,黑暗中传来水滴的声音,嘀嗒,嘀嗒。
陆凛打开手电,光束照出台阶上新鲜的鞋印——不止一个人的。
他们慢慢走下去。地下室比想象中深,下了两层楼的高度,才到达底部。面前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是废弃的实验室,玻璃破碎,里面堆满了生锈的仪器和杂物。
空气里有股化学试剂和潮湿混合的气味。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陆凛示意沈叙白留在原地,自己贴着墙靠近门边。他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轻轻推开门——
房间不大,大约二十平米,被布置成一个简陋的祭坛。
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逆五芒星图案,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在昏黄的灯光下像干涸的血迹。图案下方,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整齐陈列着三样东西:
一块胫骨上段。
一块桡骨远端。
一块脊椎骨。
正是三名受害者被取走的骨头。
骨头被清洗得很干净,在桌面的黑色丝绒布上泛着象牙般的光泽。每块骨头旁都放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手写着死者的姓名、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
而在桌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台老式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着一个聊天界面。
陆凛环顾四周,确认房间安全,才招手让沈叙白进来。
沈叙白走到桌前,俯身查看那些骨头。确实是他解剖过的,断面特征完全吻合。他戴上手套,小心地拿起那块脊椎骨,对着灯光观察。
“骨切面有新打磨的痕迹。”他低声说,“凶手在这里处理过它们。”
陆凛走到电脑前。聊天界面是某个加密通讯软件的窗口,用户名只有一个字母:A。
聊天记录显示,“A”在三天前发布了最后一条消息:
“已有三块圣骨。七月内,七块将齐。审判日,10月21日,沉默的审判者将重临。”
下面是一串回复,来自不同的ID,内容大多是“愿真理彰显”、“愿罪恶清偿”之类的宗教式语句。
沈叙白走到陆凛身边,看向屏幕:“‘赎罪者学会’的集会地点。”
“看起来像。”陆凛滚动着聊天记录,“成员之间只用代号交流,不谈真实身份。‘A’显然是组织者。”
他试图打开电脑的其他文件夹,但都被加密了。技术组需要时间破解。
沈叙白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的一个旧文件柜上。柜门没锁,他拉开,里面是几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些散落的纸张。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里面是手写的记录,字迹工整,内容却是关于“灵魂净化”、“肉体献祭”、“通过肢解获得重生”的诡异理论。
翻到中间一页,沈叙白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画着一张详细的解剖图,标注着如何将人体分割成七块,如何取骨,如何处理切口。图的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
“唯有洁净之骨,方可重构圣体。罪恶者需以血肉赎罪,方得宽恕。”
页脚处,有一个熟悉的签名:A。
“陆队。”沈叙白抬起头,“你看这个。”
陆凛走过来,看到那张解剖图,脸色沉了下去。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复仇了。”他低声说,“这是邪教。”
沈叙白继续翻看笔记本。后面几页记录了“候选人筛选标准”——都是些在医学领域有“污点”的人:参与过学术造假、医疗事故但未被追责、利用职务之便牟利……
三个受害者的名字都在列。
而在名单最后,还有四个名字,后面标注着“待净化”。
其中一个名字,让沈叙白的呼吸一滞。
顾怀安。
“陆队。”他把笔记本递给陆凛。
陆凛看到那个名字,瞳孔骤缩。他立刻掏出手机:“小李,立刻派人去顾怀安的诊所和住处,保护他!他现在有危险!”
电话还没挂断,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地下室里清晰可辨。
陆凛瞬间关掉手电,把沈叙白拉到文件柜后的阴影里。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的微光照亮一小片区域。
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背光,看不清脸。但从轮廓看,是个中等身材的人,穿着深色衣服。
那人走进房间,径直走向桌子。在电脑屏幕的光照下,沈叙白看清了他的侧脸——
不是顾怀安。
是个陌生男人,大约四十岁,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表情平静得诡异。
男人在桌前跪下,双手合十,低声念诵着什么。然后他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黑色袋子,从里面取出一件东西——
一把手术刀。
刀身在屏幕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
沈叙白感到陆凛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力道很重,是让他不要动的意思。
男人开始用手术刀在桌上刻画。刀刃划过木料,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在画逆五芒星,右下角刻上字母“A”。
完成之后,他站起身,对着墙上的图案深深鞠躬。
然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即将离开房间时,陆凛动了。
“警察!别动!”
陆凛从阴影中冲出,手枪对准男人。沈叙白也打开手电,强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男人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茫然转为惊恐,再转为……诡异的平静。
“你们来了。”他说,声音温和得不像一个被警察用枪指着的人,“比我想的要快。”
“双手抱头,跪下!”陆凛厉声喝道。
男人顺从地照做,跪在地上,但嘴角竟然扬起一丝微笑。
“你们阻止不了的。”他轻声说,“七月内,七块圣骨必将集齐。沉默的审判者会回来,审判所有有罪之人。”
沈叙白走到他面前:“你是谁?‘A’是谁?”
男人抬起头,看着沈叙白,眼神里有一种狂热的光。
“我是‘B’。”他说,“第一个追随者。‘A’是引路人,是真理的传声筒。而你们……”他的目光扫过陆凛和沈叙白,“你们也在名单上。阻碍真理的人,终将被审判。”
陆凛上前给男人戴上手铐。在搜查他随身物品时,找到一张折叠的纸。
纸上列着七个名字。前三个被划掉了,后面四个里,有顾怀安,还有两个陌生的名字,以及——
沈叙白的呼吸停了一拍。
名单的最后一个名字,是:
陆凛。
“看来,”男人被陆凛拉起来时,笑着说,“审判提前了。”
地下室里,电脑屏幕的光依然亮着。聊天窗口里,“A”的头像突然跳动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弹出:
“今晚的祭坛,迎来了意外的访客。但无妨,圣骨已得三,计划继续。陆警官,沈法医,欢迎来到审判的前夜。”
消息发送时间:十秒前。
“A”在线。
就在这个地下室里。
陆凛猛地转头看向房间各处,但除了他们和被抓的男人,再无他人。
沈叙白快步走到电脑前,查看网络连接——是无线网络,信号源就在附近,但无法精确定位。
“他就在这栋楼里。”沈叙白低声说,“或者,在附近。”
陆凛抓起对讲机:“各单位注意!封锁旧实验楼方圆五百米区域!凶手可能还在现场!”
对讲机里传来刺啦的电流声和回应。
被铐住的男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狭窄的地下室里回荡,疯狂而瘆人。
“你们找不到他的。”他说,“‘A’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他是影子,是回声,是——”
陆凛用胶带封住了他的嘴。
“带走。”陆凛对赶来的警员说,然后转向沈叙白,“你跟我一起,搜楼。”
沈叙白点头,重新拿起手电。
两人走出地下室时,外面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旧实验楼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黑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秘密。
还有四块骨头。
还有四个名字。
还有七个月,就到10月21日。
但“A”的计划,似乎要提前了。
因为现在,名单上多了两个新名字。
沈叙白看向陆凛。男人站在夜色中,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眼神锐利如鹰。
而他们还不知道,“A”究竟是谁。
“A”在哪里。
“A”接下来,要做什么。
沈叙白握紧了手中的解剖刀。
手电的光切开黑暗,却照不穿更深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