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日,凌晨四点十七分。
市图书馆古籍区的灯坏了三盏,剩下的几盏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投下昏暗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旧纸、霉菌和另一种更粘稠的气味——那是一种甜腥的、属于生命终结后的腐败前调,混在樟脑丸和陈年油墨的味道里,像一首不和谐的和弦。
沈叙白蹲在第十三排书架间的过道上,勘查灯的冷白光切开黑暗,照亮了地毯上那些被精心排列的物体。
人类的肢体。
头、躯干、左臂、右臂、左腿、右腿。
六块,沿着两排书架间的通道,摆成一个规整的圆形。切口平整得惊人,肌肉和骨骼的断面在强光下泛着蜡样的光泽。尸块被仔细清洗过,没有血迹,皮肤苍白得像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像。
沈叙白数到第六块,然后光束移向圆圈中心。
那里空着。
一个刻意留出的位置,像拼图缺失的最后一块,像仪式未完的祭坛。
“第七块在哪里?”
陆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后的沙哑和紧绷。他走到沈叙白身边,深色夹克的下摆扫过书架边缘,带起一小片灰尘。
沈叙白没回头,用镊子轻轻拨开躯干部分侧腹的切口:“他不在这里放第七块。”
“什么意思?”陆凛蹲下身,两人肩膀几乎相碰。他能闻到沈叙白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古籍区陈年的灰尘气息。年轻人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外面套着印有“法医中心”字样的防护服,栗色头发在勘查灯下泛着柔软的光。
“意思是,”沈叙白终于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在冷光下异常清明,“他在拼图。每一具尸体,他只取走一块特定的骨头。”
他用镊子指向那些切口:“看断面角度,完全一致,垂直于骨骼长轴。凶手有解剖学训练,知道如何在关节处下刀最省力。但他不是为了分尸而分尸——”
沈叙白顿了顿,光束扫过六块尸体的肩胛骨位置。在左肩胛骨内侧的皮肤上,都有一个用手术刀刻下的符号:一个倒置的五芒星,线条精准,伤口边缘有轻微的愈合痕迹。
“标记是在死前至少一周刻上去的。”沈叙白轻声说,“他在挑选。在标记。然后在某个时间点,收割。”
陆凛盯着那个逆五芒星,眉头紧锁。这是第三个受害者,第三个被分割成七块、在公共场所展示的祭品。第一个出现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第二个在地铁末班车的车厢里,现在,是图书馆古籍区。
每个现场都留下一张手写卡片,仿宋体,同一句话:
血肉为笺,骨骼为笔,献给沉默的审判者。
“第三个人了。”陆凛站起身,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摸出烟,但想起这里是图书馆,又塞了回去,“媒体已经在叫‘拼图杀人魔’了。局长下了死命令,七十二小时内必须破案。”
沈叙白也站起来,收起镊子:“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是昨晚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尸体被冷藏过,所以尸僵程度比实际死亡时间要轻。”
“冷藏?”
“嗯。”沈叙白指向皮肤表面细微的结晶纹路,“低温导致的表皮脱水。凶手有专业的冷藏设备,可能是医用冰柜。”
陆凛环顾四周。古籍区位于图书馆四楼最深处,监控摄像头三年前就坏了,一直没修。窗户紧闭,但窗台上有新鲜的擦痕——凶手可能是从隔壁在建的办公楼天台过来的。
“技侦组。”陆凛朝走廊方向喊了一声。
几个穿着勘查服的同事应声进来,开始拍照、取样、拉线。闪光灯在昏暗的书架间一次次亮起,将那些排列整齐的尸块定格成冰冷的影像。
沈叙白退到一边,摘下手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快速记录着什么。他的字迹很工整,一行行解剖学名词和测量数据。
陆凛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一个月前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他觉得这年轻人太干净,太像实验室里泡出来的书呆子。但现在,在凌晨四点的凶案现场,在满地的尸块中间,沈叙白那种近乎冷漠的专业,反而成了某种让人安心的存在。
“陆队。”沈叙白突然开口,声音很低,“你看这个。”
他走到圆圈边缘,指向头颅的摆放方向。那颗头被端正地放在地毯上,面朝上方,眼睛闭着,表情平静得诡异。
“前两个现场,头都是朝西的。”沈叙白说,“但这个,朝北。”
“方向有意义?”
“可能。”沈叙白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拨开头颅的嘴唇,“口腔黏膜有轻微灼伤,和前两个一样。我在想……”
他没说完,但陆凛明白了。沈叙白在想,这可能是毒物作用的痕迹,也可能是某种仪式的一部分。
“带回中心做详细尸检。”陆凛说,“我要知道他们死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沈叙白点头,重新戴上手套,和同事一起小心地将尸块装入裹尸袋。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像在处理易碎的古董。
窗外,初春的雨又开始下了。雨点敲打着图书馆的彩色玻璃窗,发出细碎的声响。城市还在沉睡,但有些人再也醒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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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半,市局法医中心。
无影灯将解剖台照得惨白。三具尸体的残块被分别摆放在三张台上,像三幅被打散的拼图。
沈叙白已经换了衣服,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张法医今天休假,由他主刀进行初步尸检。
陆凛隔着观察窗的玻璃,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沈叙白正在检查第二个受害者的腕骨——那是凶手取走的那块骨头。
透过话筒,陆凛能听见沈叙白平静的声音:
“左桡骨远端,切割面平整,工具是电动骨锯,但凶手在最后用手工锯做了修整……等等。”
沈叙白突然停下动作,将骨骼碎片移到显微镜下。过了片刻,他抬头看向观察窗:
“陆队,你最好进来一下。”
陆凛套上防护服,推开解剖室的门。福尔马林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发现什么了?”
沈叙白让开位置,指向显微镜的目镜:“看骨切面的微观结构。”
陆凛俯身看去。在放大的视野里,骨骼的切面上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像干涸河床的裂纹。
“这是……”
“化学腐蚀痕迹。”沈叙白调出电脑上的光谱分析图,“成分分析显示,是甲醛、甘油和硝酸钾的混合物。这种配方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被广泛用于解剖标本的防腐处理。八十年代后就被更安全的配方取代了。”
陆凛直起身:“所以这些骨头被用药水处理过?”
“不。”沈叙白摇头,“是这些药水痕迹原本就存在。换句话说——”
他顿了顿,声音在空旷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
“凶手取走的骨头,本身就有历史。他是在收集有特定防腐剂痕迹的骨骼。”
陆凛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收集?为了什么?”
沈叙白走到白板前,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
“第一个受害者,取走的是右胫骨上段。第二个,左桡骨远端。第三个,”他指向隔壁解剖台,“根据断面判断,应该是一块脊椎骨。每一具尸体,他只取一块,而且都是特定部位的。”
“他在拼凑一具完整的骨骼。”陆凛明白了。
“对。而且是一具被特定防腐剂处理过的骨骼。”沈叙白放下笔,“这种老式防腐剂,只有在医科大学早期的解剖标本上才会出现。我查过资料,七十年代末,学校更新了所有标本的防腐方案。”
陆凛盯着白板上的示意图:“所以凶手在还原的,是一具七十年代以前的标本?”
“至少是那个时期的。”沈叙白摘下口罩,揉了揉眉心,“但我需要去学校档案馆查资料,确认当时有哪些标本失踪或销毁。”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雨还在下,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陆凛看了眼手表,六点五十。他该去开会了,局长和专案组的其他人都在等简报。
“你继续尸检,有任何发现直接打我电话。”陆凛说,“档案馆那边,我让小陈陪你去。”
沈叙白点头:“好。”
陆凛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你昨晚也没睡吧?”
沈叙白愣了一下:“睡了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
“……大概三小时。”沈叙白如实说。
陆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盒东西,扔给沈叙白。沈叙白接住,是一盒能量棒,巧克力味的。
“先吃点东西。”陆凛说完,推门出去了。
沈叙白看着手里的能量棒,包装已经被陆凛的体温焐热了。他拆开一根,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
解剖室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通风系统的嗡鸣,和雨敲打窗户的声音。
沈叙白走到第三个受害者的尸块前,仔细检查那些切口。凶手下刀精准,每一刀都避开主要的血管和神经束,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他的目光落在受害者左肩胛骨的那个逆五芒星上。符号刻得很深,但边缘整齐,说明凶手手很稳,而且受害者没有剧烈挣扎——可能是被麻醉了,或者,是自愿的。
自愿。
这个词让沈叙白停下了动作。
他重新检查前两个受害者的标记,发现了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在所有标记的右下角,都有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点。
像是标点符号,又像是某种签名。
沈叙白用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终于看清了——那不是点,而是一个微缩的字母。
“A”。
逆五芒星右下角,都有一个“A”。
他立刻拍照,将图片发给陆凛,附上一行字:
标记右下角有字母A,可能是凶手签名。
几秒后,陆凛回复:
收到。档案馆那边有发现。
沈叙白放下手机,走到窗边。雨中的城市灰蒙蒙的,远处的建筑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他想起刚才陆凛扔给他能量棒的动作,随意,自然,像是已经做了很多次。
这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不一样了。那时陆凛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怀疑,现在……
现在是什么?
沈叙白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在凌晨四点的图书馆看到那些尸块时,第一个想到的是陆凛会说什么;当他在显微镜下发现那些腐蚀痕迹时,第一个想告诉的人是陆凛。
这是一种危险的习惯。
他对自己说。在法医这条路上,保持专业距离是生存法则。投入太多个人情感,会影响判断,会让人犯错。
但当他咬下第二口能量棒时,甜味在舌尖蔓延,他忽然觉得,偶尔破一次例,也许没那么糟。
至少,陆凛没有把他当成需要保护的“书呆子”,而是当成了可以并肩作战的同事。
这就够了。
沈叙白回到解剖台前,重新戴上手套。
还有三个受害者的详细尸检要做,还有无数个谜题要解。
而那个收集骨骼的凶手,此刻可能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寻找他的第四块拼图。
雨还在下。
拼图还缺四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