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档案室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将一排排铁灰色的档案柜照得冰冷肃穆。陆凛翻找着五年前的档案编号,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卷宗脊背。
沈叙白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杯热水。他的目光在档案室陈旧的水磨石地面上游移,像是在想象五年前这里的样子。
“找到了。”陆凛从最底层的柜子里抽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封面上印着“2018-1021 苏晴自杀案”。
文件夹不厚,里面只有十几页纸:现场照片、简单笔录、死亡证明、以及一张光盘。
光盘标签上潦草地写着“危机干预中心通话录音备份-苏晴”。
两人回到刑侦支队办公室,陆凛将光盘插入电脑。光驱转动发出轻微的声响,屏幕弹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时长8分47秒。
文件名:181021_2143_苏晴_最后一通来电。
沈叙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陆凛旁边。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的低鸣和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陆凛点击播放。
先是几秒的电流噪音,然后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颤抖,虚弱,几乎听不清:
“……喂?”
“这里是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一个男声响起,沉稳但带着例行公事的疲惫。
是赵明。五年前的赵明。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苏晴的声音破碎得像被风吹散的纸片,“我觉得……没有人看得见我……”
“我在这里,我在听。”赵明的语气稍微柔和了些,“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苏晴……我叫苏晴……”
“好的苏晴。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天台上……”
录音里传来风声,很大,像是开阔地带。
陆凛和沈叙白对视一眼。天台。
“天台上很冷吧?要不要先回屋里?”赵明尝试引导。
“我不想回去……屋里更冷……”苏晴的声音开始哽咽,“我今天……今天演讲比赛输了……我又输了……永远都是输……”
沈叙白的手指微微收紧。演讲比赛。十月二十一日。
“比赛输赢很正常,下次还有机会。”赵明的安慰听起来苍白。
“没有下次了!”苏晴突然提高音量,带着绝望的哭腔,“他们都说我比不上林薇薇……老师、同学、连我妈都这么说!她说‘你看看人家林薇薇’……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录音里,她的哭声被风吹散。
赵明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林薇薇是你同学?”
“她是我同桌……”苏晴吸了吸鼻子,“她今天拿冠军了……所有人都在恭喜她……没有人看到我……没有人……”
“我看到你了,苏晴。”赵明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我在这里听着你,我看见你的痛苦了。”
“你看不见!”苏晴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你们谁都看不见!你们只会说‘要坚强’、‘会过去的’,可是没有人真的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那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活着?”苏晴的问题像一把刀,刺破录音里虚假的平静,“给我一个理由,一个就好。”
赵明再次沉默。这次沉默更久。
“苏晴,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希望?”女孩笑了,笑声里满是讽刺,“什么希望?继续做林薇薇的陪衬?继续听我妈说‘你怎么这么没用’?还是继续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哭,白天还要假装一切都好?”
“我们可以改变……”
“怎么改变!”苏晴打断他,“你能让我变聪明吗?能让我变漂亮吗?能让我爸妈爱我吗?你能吗?”
赵明无言以对。
录音里只剩下风声,和女孩压抑的啜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7分23秒,赵明终于开口:“苏晴,我帮你联系家人好吗?或者老师?”
“不用了。”苏晴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谢谢你的时间。”
“苏晴——”
“再见。”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单调,持久。
8分47秒,录音结束。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陆凛盯着音频播放器上那条已经走完的波形,久久没有说话。沈叙白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他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没有报警。”沈叙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没有问具体地址,没有联系紧急联系人。”
“危机干预中心的流程里,如果接线员判断有立即危险,应该启动应急预案。”陆凛调出当年的工作手册,“但他没有。”
“所以他后来被辞退。”
“不全是。”陆凛翻看档案里的后续记录,“中心调查后发现,赵明那段时间状态很差。他妻子刚提出离婚,母亲重病住院,他自己也确诊了中度抑郁。中心主任让他休假,但他坚持上班。”
沈叙白重新戴上眼镜:“所以那天晚上,他其实没有能力真正帮助苏晴。”
“但他把这一切归咎于林薇薇。”陆凛关闭录音文件,“他认为是林薇薇的存在让苏晴绝望,认为是林薇薇的优秀衬托了苏晴的平凡。五年后,林薇薇还利用苏晴的故事立人设,这彻底点燃了他的恨意。”
“还有威胁。”沈叙白补充,“林薇薇知道他的失职,用这个威胁他。对一个已经跌入谷底的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根稻草。”
案件的全貌终于完整。
一场始于校园竞争的悲剧,因为成年人的失职而滑向深渊,最终在五年后用另一场死亡来偿还。
但沈叙白总觉得,还有一个问题。
“陆队,周子瑜说林薇薇是苏晴自杀的霸凌者之一,但档案里没有任何霸凌记录。”
陆凛重新打开文件夹,仔细翻阅每一页:“确实没有。当年的调查很粗略,学校说是‘心理脆弱导致的意外’,警方没有深入调查。”
“如果周子瑜说的是真的……”
“那林薇薇的罪孽就更深重。”陆凛合上档案,“但赵明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苏晴在电话里提到了林薇薇,只知道林薇薇后来利用了这个故事。”
沈叙白沉默地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有时候,真相是由碎片拼成的。”他轻声说,“有些人拿到的碎片多一些,有些人少一些。但没有人能拿到完整的拼图。”
陆凛侧头看他。年轻人坐在晨光里,侧脸的线条柔和,但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透彻。
“你相信有完整的真相吗?”陆凛问。
沈叙白想了想:“法医只相信证据能证明的部分。其他的,是信仰问题。”
这个回答让陆凛微微勾起嘴角:“很谨慎。”
“必须谨慎。”沈叙白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手中的证据,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也可以让一个家庭破碎。谨慎是最基本的尊重。”
陆凛没有反驳。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赵明的完整口供,今早送来的。他承认了一切。”
沈叙白接过文件,快速浏览。
口供里,赵明详细描述了作案过程:他如何通过周子瑜获得林薇薇的信任,如何用“假自杀计划”诱骗林薇薇配合,如何在直播开始后潜入公寓,用琥珀胆碱雾化剂控制林薇薇,然后强迫她吞下真正的安眠药。
“他说最讽刺的是,林薇薇在吸入药物后,眼神里全是恐惧和哀求。”沈叙白读到最后一段,声音低沉,“但他没有停手。他说‘这是苏晴当年该得的看见’。”
陆凛点了支烟,但没有抽,只是看着烟雾在阳光下升腾:“他把对苏晴的愧疚,转化成了对林薇薇的仇恨。用一场更残忍的死亡,来弥补五年前的失职。”
“但他还是没有真正看见苏晴。”沈叙白放下文件,“他看见的,只是自己愧疚的投射。”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沉默更长,更沉。
“案子可以结了。”陆凛最终说,“证据链完整,动机清晰,口供与物证吻合。赵明和周子瑜都会被起诉,赵明是主犯,周子瑜是从犯。”
沈叙白点点头:“尸检报告的最终版本我今天下午提交。”
“辛苦了。”陆凛站起身,走到窗前,“这个案子……不太好受吧?”
沈叙白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每一个案子都不好受。但比起受害者的痛苦,我们的感受微不足道。”
陆凛侧头看他,忽然问:“你为什么学法医?”
沈叙白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几秒,才回答:“因为尸体不会说谎。”
“就这个?”
“就这个。”沈叙白推了推眼镜,“活着的人会说谎,会隐瞒,会扭曲事实。但死亡是最诚实的结局,它会留下痕迹,说出真相。我的工作就是翻译那些痕迹。”
陆凛凝视着他,第一次注意到沈叙白眼睛的颜色——不是纯黑,而是深褐色,在光线下有种琥珀般的透明感。
“你翻译得很准。”他说,“这个案子,没有你,我们可能真的会当成自杀。”
沈叙白微微摇头:“你也会发现的。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吧。”陆凛没有坚持,转而问,“下午有空吗?”
“交完报告应该没事了。怎么了?”
“陪我出去一趟。”陆凛掐灭烟,“去苏晴跳下去的地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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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苏晴自杀的那栋楼在城西老城区,是一栋七层的老式居民楼。楼顶没有护栏,只有一圈矮矮的女儿墙。
下午三点,陆凛和沈叙白站在楼顶。寒风凛冽,吹得人几乎站不稳。
“就是这里。”陆凛指着边缘处,“当年的现场照片显示,她是从这个位置跳下去的。”
沈叙白走到边缘,往下看。七层楼不高,但足以致命。楼下是一片荒废的空地,长满了枯草。
“她没有留下遗书。”陆凛说,“只在口袋里发现一张被揉皱的演讲比赛节目单,她的名字被圈出来,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为什么不是我?’”
沈叙白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在寒冷的夜晚独自爬上楼顶,手里攥着那张节目单,看着城市灯火,却找不到一盏属于自己的灯。
“赵明说他后来经常来这里。”陆凛点燃一支烟,但没吸,只是夹在手指间,“他说站在这里,能听见苏晴最后的问题:‘给我一个理由,一个就好。’”
“他给不出答案。”
“没有人能给。”陆凛说,“有些绝望是没有答案的。”
沈叙白沉默地看着楼下的城市。冬日的午后,阳光苍白,整座城市像一幅褪色的水彩画。
“陆队,你觉得赵明后悔吗?”
“后悔杀林薇薇?还是后悔没救苏晴?”
“都有。”
陆凛想了想:“我觉得他后悔的是,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没能回答苏晴的问题。所以他把愤怒转向了林薇薇,以为这样就能填补那个空洞。”
沈叙白转过头,看着陆凛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冷硬的侧脸线条。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刑警队长,其实也背负着很多沉重的东西。
“你五年前那个搭档……”沈叙白轻声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陆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眼神锐利:“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在你办公室看到过照片,你抽屉里。”沈叙白平静地说,“他笑得很灿烂,和你站在一起。但照片边缘有折痕,像是经常被拿出来看。”
陆凛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沈叙白以为自己越界了。
但最终,陆凛只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还在康复医院。植物人状态,五年了。”
沈叙白没有说话。有些伤口不需要语言,只需要沉默的陪伴。
“那次行动是我的判断失误。”陆凛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以为嫌疑人手里没枪,让他从正面接近。结果……”
他没说完,但沈叙白听懂了。
“所以你才对证据这么执着。”
“因为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陆凛掐灭烟,“任何一个细节的疏忽,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你的,或者别人的。”
沈叙白点点头。他理解这种执念,就像他理解为什么有些法医会在解剖室里待一整天,只为了确认一个微小的伤口形态。
因为死亡太绝对,而活着的人必须对这份绝对负责。
“走吧。”陆凛转身,“风太大了。”
两人下楼,回到车里。暖气打开,冰冷的指尖逐渐恢复知觉。
“回局里?”沈叙白问。
“先不回。”陆凛发动车子,“带你去个地方。”
车子穿过老城区,驶向一条沈叙白不熟悉的街道。最后停在一家看起来很普通的面馆门口。
“这是……”
“上次说带你来,但案子太急。”陆凛解开安全带,“这家的牛肉面,全市最好吃。”
沈叙白愣了下,随即笑了:“我以为你上次只是随口说说。”
“我很少随口说。”陆凛推门下车,“而且我欠你一顿饭。”
“你欠我?”
“蜂蜜水、饼干、还有……”陆凛顿了顿,“还有那个颈枕。挺舒服的。”
沈叙白跟着下车,冬日的冷空气让他缩了缩脖子:“那是我多余的。”
“我知道。”陆凛拉开面馆的门,暖气和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所以请你吃面。礼尚往来。”
面馆很小,只有五六张桌子。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到陆凛,笑着打招呼:“陆警官,好久没来了。老样子?”
“两份。一份多加香菜。”陆凛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沈叙白坐下,环顾四周。墙上贴着泛黄的菜单,窗户玻璃上蒙着水汽,角落里有个老式电视机在无声地播放新闻。
很普通,但很温暖。
“你经常来?”他问。
“以前常来。后来忙,来得少了。”陆凛倒了杯热水推给他,“这家开了二十年,我实习的时候就在这儿吃。”
面很快端上来。大碗,汤色清亮,牛肉切得厚实,翠绿的香菜浮在面上。
沈叙白吃了一口,眼睛微微睁大:“好吃。”
“没骗你吧。”陆凛也拿起筷子,“吃饭就好好吃饭,别想案子。”
沈叙白点点头,专注地吃面。热汤下肚,身体的寒意被一点点驱散。
吃到一半,陆凛忽然开口:“沈叙白。”
“嗯?”
“下个月我要去康复医院看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沈叙白抬起头,看着陆凛。男人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沈叙白说。
“不介意。”陆凛低头吃面,“也许……你能从医学角度看看他的情况。医生说他醒来的可能性很小,但我不信。”
沈叙白明白了。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探视,这是一个警察对搭档的执念,也是一个活着的人对另一个可能永远醒不来的人的不放弃。
“好。”他轻声说,“我跟你去。”
陆凛没有说谢谢,只是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沈叙白碗里:“多吃点,你太瘦了。”
沈叙白看着那块牛肉,又看看陆凛。男人已经重新埋头吃面,好像刚才那个邀请和此刻的动作都再自然不过。
窗外,天色渐暗,路灯次第亮起。
面馆里暖意融融,两个刚刚破获一起命案的人,安静地吃完一顿简单的饭。
没有庆祝,没有感慨,只有食物带来的最朴实的慰藉。
因为明天还会有新的案子,新的死亡,新的谜题。
但至少此刻,在这一碗热汤面面前,他们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沉重,做一个普通的、会饿会冷的人。
沈叙白喝下最后一口汤,满足地舒了口气。
“真的好吃。”他说。
陆凛看着他,嘴角微扬:“下次带你去吃另一家,羊肉泡馍,也不错。”
“好。”
结账出门时,寒风再次袭来。沈叙白裹紧外套,眼镜片上立刻蒙上白雾。
陆凛走在他身边,忽然说:“这个案子,我交报告时会特别注明你的贡献。”
沈叙白愣了一下:“不用,我只是做了分内的事。”
“分内的事也分做得好和做得不好。”陆凛拉开车门,“你做得很好。”
沈叙白坐进副驾驶,看着陆凛绕到驾驶座。路灯的光勾勒出男人硬朗的轮廓,也柔和了他眉宇间的疲惫。
车子驶入夜色,朝着市局的方向。
车里的广播在播放轻音乐,谁也没说话,但沉默并不尴尬。
沈叙白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灯火,想起苏晴、林薇薇、赵明、周子瑜,想起那些交织的恨与愧,生与死。
最后,他想起陆凛在楼顶说的话:“有些绝望是没有答案的。”
也许是的。但他们的工作,就是为那些还活着的人寻找答案,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说出真相。
哪怕真相残酷,哪怕答案沉重。
这是选择这条路的人,必须背负的重量。
而他们,才刚刚开始。
【第一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