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中心毒理实验室的灯彻夜未明。
沈叙白站在电子显微镜前,屏幕上放大的是从赵明修车厂收集到的白色粉末样本。光谱分析曲线在显示器上跳动,与数据库进行着比对。
凌晨三点,走廊里传来脚步声。陆凛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馄饨。
“先吃点东西。”他把一碗放在沈叙白手边的台面上,“搜查令批下来了,明天一早去赵明老家。但在这之前,我需要知道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沈叙白摘下防护眼镜,揉了揉眉心。他的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雾,实验室的低温让他的鼻尖微微发红。
“粉末初步鉴定是滑石粉,纯度很高,常用于医药领域。”他接过馄饨,塑料碗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但里面混有微量的琥珀胆碱晶体,粒径在5微米左右,适合雾化吸入。”
陆凛拖了把椅子坐下:“所以赵明确实接触过这种药。”
“不止接触过。”沈叙白用筷子搅了搅馄饨,却没立刻吃,“滑石粉是作为分散剂使用的。凶手把琥珀胆碱晶体研磨后与滑石粉混合,这样雾化时药物可以更均匀地悬浮在空气中,提高吸入效率。”
“很专业的手法。”
“非常专业。”沈叙白抬眼看他,“普通人不会知道这样处理。赵明要么有医药背景,要么……有人教他。”
陆凛皱眉:“共犯?”
“或者幕后指导。”沈叙白终于吃了一口馄饨,热汤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赵明的动机是为表妹苏晴报仇,这说得通。但他的作案手法太精致了——视频替换、药物处理、不在场证明——不像一个修车工能独立完成的。”
“你怀疑周子瑜?”
沈叙白摇头:“周子瑜不具备药物知识。但林薇薇手机里那个加密文件夹,你们破解了吗?”
陆凛神色凝重:“技术组还在尝试。但根据赵明审讯时的只言片语,林薇薇手里可能握有一些人的把柄。如果真是这样,她的死可能不只是复仇那么简单。”
两人在实验室里沉默地吃完了夜宵。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城市的轮廓在黎明前显得格外冷硬。
“去看一样东西。”沈叙白突然站起来,走向隔壁的证物室。
林薇薇的尸体已经做完尸检,暂时存放在冷藏柜中。沈叙白拉开其中一个柜子,冷气扑面而来。
他没有把尸体完全拉出来,只是指着死者右手的手指:“你看指甲缝。”
陆凛凑近。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些淡粉色的指甲油下,蓝色漆料的痕迹更加明显。漆料不是表面沾染,而是深深嵌入了甲床与指甲的缝隙中。
“这种嵌入方式,需要很大的力量。”沈叙白轻声说,“她在抓挠某个表面粗糙、涂有这种漆料的物体时,漆料碎屑刺进了甲缝。”
“挣扎时抓的。”陆凛说。
“对。而且是在琥珀胆碱部分起效,但还没有完全麻痹呼吸肌的时候。”沈叙白看向陆凛,“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她感觉到不对劲,想反抗,但肌肉已经开始无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向凶手,或者身边的东西……”
陆凛闭上眼。那个画面太过残酷:一个年轻女性,意识清醒却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在绝望中试图留下最后的信息。
“她抓到了什么?”他问。
沈叙白关好冷藏柜:“可能是凶手的衣服,也可能是车辆内饰,或者工具。但总之,那个东西表面有蓝色漆料,而且就在案发现场。”
“赵明的车。”陆凛立刻说,“明天搜查的重点。”
“还有一件事。”沈叙白走回实验室,从证物柜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林薇薇的手机,“技术组提取了手机壳内侧便签的指纹。除了林薇薇自己的,还有另一个人的。”
“赵明?”
“不是。”沈叙白把指纹比对报告递给陆凛,“是周子瑜。”
陆凛接过报告,眉头紧锁。周子瑜作为林薇薇的助理,接触她的手机很正常。但特地撕下便签,写下“1021”这个数字……
“周子瑜说,这个数字对林薇薇很重要。”陆凛回忆着询问笔录,“她说那是林薇薇‘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看见的日子’。”
沈叙白调出苏晴案的档案:“苏晴自杀是五年前十月二十一日。如果林薇薇因为这件事良心不安,把这个日子视为转折点,说得通。但为什么是‘被看见’?”
“也许那天发生了别的事。”陆凛翻看着苏晴案的旧档案,突然停在一页上,“苏晴自杀前一个月,参加过市里举办的‘青少年心理健康演讲比赛’。获奖者可以在电视台上做分享。”
沈叙白凑过来看。档案里附了一张模糊的新闻截图,颁奖典礼上,几个青少年站在台上。苏晴站在最边上,低着头。而她旁边——
“这是林薇薇。”沈叙白指着另一个女孩。
虽然像素很低,但能辨认出那张年轻的脸,笑容灿烂,正对着镜头挥手。她和苏晴形成了鲜明对比:一个在聚光灯下,一个在阴影里。
“比赛日期是十月二十一日。”陆凛读出小字,“林薇薇是冠军,苏晴是入围奖。”
沈叙白沉默了几秒:“所以那天,林薇薇第一次被‘看见’,而苏晴第一次感到‘被忽视’。”
“后来苏晴自杀,林薇薇却利用这个故事立人设。”陆凛合上档案,“如果赵明知道这些……”
“那他的恨意就有了双重指向。”沈叙白接话,“恨她当年的冷漠,更恨她事后的利用。”
窗外,天色彻底亮了。晨光透过实验室的高窗洒进来,在白色的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陆凛看了眼手表:“六点了。准备出发去赵明老家。”
“我和你们一起去。”沈叙白已经脱掉实验服,穿上外套,“如果真有药物储存,我能辨认。”
陆凛这次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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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的老家在离市区五十公里的赵家村,一个正在拆迁的城郊村落。大多数房子已经搬空,只剩下断壁残垣。赵家的老宅是少数还完好的建筑之一,两层小楼,院子很大,停着一辆蓝色的老式福特厢型车。
看到那辆车的瞬间,陆凛和沈叙白对视了一眼。
蓝色。和指甲缝里的漆料一样的蓝色。
搜查令亮出后,赵明的表弟——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哆哆嗦嗦地开了门。他证实案发当晚赵明确实在这里打麻将,但从晚上九点半到十二点之间,赵明离开过两个小时。
“他说去镇上买烟。”表弟小声说,“我们没在意,打麻将本来就有输赢出去透气的时候。”
“具体什么时间离开的?”
“十点左右吧,回来快十二点了。”
陆凛计算着时间。从赵家村到市区,开车单程四十分钟。如果赵明十点离开,十点四十能到林薇薇的公寓,作案后再返回,时间刚好。
不在场证明的缺口,出现了。
“搜。”陆凛一声令下,警员们开始仔细搜查房屋。
沈叙白径直走向那辆蓝色厢型车。车门没锁,他拉开门,一股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
车内很干净,干净得反常。座椅套是新换的,脚垫也清洗过。但沈叙白跪在副驾驶座旁,用强光手电斜着照射座椅侧面时,看到了几道细微的划痕。
“陆队。”他招手。
陆凛俯身看去。在浅灰色的布料上,有几道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
“指甲。”沈叙白用镊子小心地从一道划痕边缘夹起一点极微小的颗粒,“指甲油的碎屑,淡粉色。”
和林薇薇的指甲油颜色一致。
“她坐过这辆车。”陆凛沉声说,“案发当天。”
“不止。”沈叙白继续检查,在座椅调节手柄的缝隙里,发现了一根长发。他小心地取出,放入证物袋,“需要DNA比对,但大概率是林薇薇的。”
与此同时,屋内搜查也有了发现。
“陆队!地下室有东西!”
地下室入口在厨房地板下,很隐蔽。拉开活板门,一股霉味涌上来。楼梯陡峭,下去后是一个十平米左右的空间,堆满了杂物。
但角落里的一个旧冰箱引起了沈叙白的注意。
冰箱没有插电,表面落满灰尘。但把手的位置,灰尘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沈叙白戴上手套,拉开冰箱门。
冷气已经散尽,里面空空如也。但在冰箱内壁的塑料隔板上,他看到了几处微小的白色结晶。
他用采样棉签轻轻擦拭,然后放入速测试剂管。几秒钟后,试剂变成了淡蓝色。
“琥珀胆碱。”他抬起头,“这里储存过药物。”
陆凛环顾地下室。除了冰箱,还有一张旧书桌,上面散落着一些电子零件和工具。他拉开抽屉,里面有几本旧书,最下面压着一个相册。
相册里大多是赵明年轻时的照片,还有几张苏晴的。女孩看起来内向腼腆,几乎每张照片都不看镜头。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剪报——正是五年前那场演讲比赛的报道。
报道的标题是:《阳光下的阴影——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引关注》。
配图中,林薇薇笑容灿烂地举着奖杯,而角落里的苏晴只有一个模糊的侧影。
剪报边缘,有人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为什么只有她能被看见?”
字迹扭曲,力透纸背。
“找到了。”陆凛举起相册,“动机的证据。”
但沈叙白没有回应。他蹲在地下室的地板上,盯着墙角的一处痕迹。
“陆队,你看这里。”
墙角的水泥地上,有几道拖拽的痕迹。痕迹很新,与周围陈旧的灰尘形成对比。顺着痕迹,沈叙白来到一堆旧纸箱前。
纸箱里装着过时的衣物和杂物。但最下面的一个箱子,重量明显不对。
陆凛上前搬开上面的箱子,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工具箱。打开,里面不是工具,而是几个玻璃瓶、一台小型雾化器、以及几卷电线。
“视频替换用的设备。”技术组的同事一眼认出,“这个型号的无线传输器,可以远程控制直播信号。”
沈叙白拿起其中一个玻璃瓶,里面残留着少量白色粉末。他晃了晃,粉末在瓶壁上留下均匀的涂层。
“这就是凶器。”他轻声说。
证据链开始闭合:车辆、药物、动机、作案工具。
但陆凛总觉得哪里不对。太顺利了,顺利得像有人故意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
“赵明为什么不清洗车辆?为什么不销毁药物?”他皱眉,“他处理了冰箱内部,却留下了外部的指纹痕迹。他清洗了车座表面,却忽略了划痕里的证据。”
沈叙白也意识到了问题:“除非……”
“除非他没想到我们会查到这里。”一个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两人抬头,看见小李急匆匆下来:“陆队,赵明刚才在市局审讯室松口了。但他不是认罪,是提供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谁?”
“周子瑜。”小李喘着气,“赵明说,整个计划是周子瑜提出来的。药物是她提供的,技术是她指导的。他只是执行者。”
陆凛和沈叙白对视一眼。
周子瑜。那个哭得双眼红肿,说林薇薇是她唯一朋友的助理。
“立刻传唤周子瑜。”陆凛下令,“另外,查她的背景,有没有医药相关的经历。”
“已经查了。”小李说,“周子瑜,护理专业毕业,曾在市第三医院急诊科工作过两年,三年前辞职,成为林薇薇的助理。”
急诊科。那里能接触到各种药物,包括麻醉剂。
案件再次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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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市局审讯室。
周子瑜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桌上,手指绞在一起。她没有哭,表情平静得反常。
“赵明说,是你策划了一切。”陆凛坐在她对面,语气平静,“药物是你提供的,计划是你制定的。你恨林薇薇,因为她控制你,剥削你,把你当佣人使唤。”
周子瑜笑了,笑声很轻,带着讽刺:“他这么说的?”
“不是吗?”
“是,也不是。”周子瑜抬起头,眼睛里有种奇异的光,“我是恨她。我给她当了三年助理,三年!她拿几百万的广告费,给我开五千块的工资。她心情不好就冲我发脾气,直播效果不好就怪我准备不周。我是人,不是她的狗。”
“所以你要她死?”
“不。”周子瑜摇头,“我要她身败名裂,要她尝尝被所有人唾弃的滋味。死太便宜她了。”
陆凛皱眉:“那你和赵明……”
“赵明找到我,是一个月前。”周子瑜说,“他说他知道苏晴的事,知道林薇薇的秘密。他说要报复,问我愿不愿意帮忙。我说愿意,但我有个条件——不能真的杀人。”
“那计划是什么?”
“假自杀。”周子瑜的声音低下去,“林薇薇当时因为网络暴力,状态很差。我跟她说,可以策划一场假自杀直播,等舆论反转后‘被抢救回来’,这样既能博取同情,又能打脸那些骂她的人。她同意了。”
沈叙白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审讯室里的女人。她的表情很真实,不像在说谎。
“计划是:她用维生素替换安眠药,在直播中‘服药’,然后关掉直播。我们安排‘热心邻居’发现并报警,送医‘抢救’。整个过程,她不会有危险。”
“但赵明调换了药物。”陆凛说。
“我不知道!”周子瑜突然激动起来,“我真的不知道!直到直播那天晚上,赵明才告诉我,他把维生素换成了真正的安眠药,还加了琥珀胆碱。他说这是为了‘更真实’。”
“你信了?”
“我……”周子瑜的声音颤抖,“我当时慌了,但赵明说一切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他说林薇薇只是睡一觉,醒来后就是全网同情的受害者。”
“可她还是死了。”
周子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直播开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我偷偷去了公寓,从防火梯爬上去,从窗户往里看……我看到她已经不动了,赵明在布置现场。我想进去救她,但赵明发现了我,他威胁我,说我也是共犯,如果报警,我们一起坐牢。”
“所以你选择了沉默。”
“我害怕……”周子瑜捂着脸,“我真的害怕。”
审讯室外,沈叙白转向陆凛:“她的说法能解释一些疑点。指甲缝里的漆料——如果她挣扎时抓的是赵明,而赵明穿着沾有漆料的工作服……”
“但解释不了另一点。”陆凛说,“如果周子瑜说的是真的,那赵明为什么要杀林薇薇?如果只是为了报复,假自杀已经足够让她身败名裂了。”
沈叙白沉默了。确实,赵明的行为存在过度的残忍。用琥珀胆碱让受害者清醒地感受死亡,这已经超出了报复的范畴,更像是……惩罚。
“还有那个加密文件夹。”沈叙白忽然说,“林薇薇收集的把柄,可能才是关键。”
就在这时,技术组发来消息:文件夹破解了。
里面是十几份文档和录音,记录着林薇薇与不同人物的交易:有企业高管、政府官员、甚至媒体人。内容涉及权色交易、商业贿赂、舆论操控。
而最近的一份录音,时间标注是案发前一周。
录音里,林薇薇的声音冰冷:“赵先生,我知道苏晴的事让你很难过。但如果你继续纠缠,我不介意让更多人知道,当年那通求救电话为什么没有被及时处理。”
另一个声音,是赵明,充满压抑的愤怒:“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因为工作失误导致一个女孩死亡,这件事如果曝光,你连现在的工作都保不住。”
沉默。长久的沉默。
然后赵明说:“你想要什么?”
“离我远点。别再提苏晴,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保证这些录音会出现在哪里。”
录音结束。
陆凛和沈叙白听完,久久无言。
“赵明不只恨她利用苏晴。”沈叙白最终说,“他还恨她知道自己的秘密,恨她用这个秘密威胁他。”
“所以杀人灭口。”陆凛闭了闭眼,“还用了最残忍的方式,让她在清醒中死去,就像苏晴当年在绝望中死去一样。”
案件的全貌终于清晰:一场始于共谋的假自杀,因为秘密与威胁,演变成残忍的谋杀。
但沈叙白总觉得,还有一些碎片没有拼上。
那些碎片,可能藏在林薇薇的过去里,藏在苏晴的死亡里,藏在“1021”这个数字背后,更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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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陆凛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夕阳把城市染成血色。
沈叙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份报告:“赵明和周子瑜的正式批捕手续办好了。另外,林薇薇的完整尸检报告出来了。”
陆凛接过报告,却没有立刻看。
“你在想什么?”他问沈叙白。
沈叙白走到窗边,和他并肩站着:“我在想苏晴。”
“嗯?”
“五年前十月二十一日,她打的那通求救电话。”沈叙白的声音很轻,“电话录音应该还在档案里。我想听一听。”
陆凛转头看他:“为什么?”
“因为所有事情都从那天开始。”沈叙白推了推眼镜,“林薇薇的‘被看见’,苏晴的‘被忽视’,赵明的愧疚与愤怒。我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窗外,夕阳沉入高楼之后,天空从血红褪成暗紫。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秘密。
陆凛点点头:“明天我去调档案。现在,先去吃饭。”
沈叙白愣了一下:“吃饭?”
“你从昨晚到现在,只吃了一碗馄饨。”陆凛拿起外套,“法医也是人,需要吃饭休息。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不错。”
沈叙白看着陆凛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
两人走出市局大楼,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沈叙白裹紧外套,忽然说:“陆队,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相信我的判断。”沈叙白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在很多地方,新人说的话,没人会认真听。”
陆凛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证据。”
“一样。”
“不一样。”陆凛终于侧过头看他,路灯下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证据不会半夜给我泡蜂蜜水,也不会提醒我胃疼。”
沈叙白怔住。
陆凛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快点,面馆九点关门。”
沈叙白小跑着跟上,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看不清前路,但他能看见陆凛的背影,在冬夜的街灯下,坚定地向前走着。
就像这个案子,虽然迷雾重重,但总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