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的灯亮到深夜。
陆凛面前的桌子上摊满了资料：林薇薇的银行流水、通讯记录、社交媒体账号数据、以及从她公寓里带回的整整三箱私人物品。烟灰缸里已经堆了七八个烟蒂，胃部隐隐的抽痛提醒他该吃点东西了，但他只是灌下一口冷掉的咖啡。
“陆队，技术组的初步报告。”警员小李推门进来，递上文件夹，“直播录像确实有问题。”
陆凛立刻接过文件。
“晚上十点零三分到十点四十七分之间的画面，检测到极微弱的像素重复模式。”小李指着报告上的波形图，“技术组说，这种重复不是压缩算法造成的，更像是……有人用一段循环影像覆盖了原画面。”
“覆盖了多少？”
“大约四十四分钟。画面中心区域——也就是床的位置——有被替换的痕迹。”
陆凛盯着那些起伏的波形图，脑海中浮现出沈叙白在阳台上说的话：“如果是录播呢？”
“能确定替换内容吗？”
小李摇头：“替换手法很高明，用的应该是定制AI生成的动态影像，和原画面光照、色温完全匹配。除非逐帧比对，否则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所以观众看到的‘林薇薇躺在床上’，可能根本不是实时画面。”
“至少那四十四分钟不是。”
陆凛靠回椅背，手指敲击着桌面。如果沈叙白的怀疑是对的——如果林薇薇的死亡时间真的比直播显示的要早——那么这四十四分钟的空白，足够做很多事。
“死亡时间需要更精确的数据。”他自言自语。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沈叙白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几个文件袋。他换了件深蓝色的毛衣，看起来像是回过住处，但眼底的淡青色显示他也没休息。
“陆队，实验室的初步报告出来了。”他走进来，将文件放在桌上，“还有，我想申请二次尸检的特定项目。”
陆凛示意他坐下：“说。”
沈叙白打开平板，调出几张显微照片：“首先是死者指甲缝里的蓝色漆料。分析结果显示，这是一种汽车修补漆，专用于一款2008年至2012年间生产的福特全顺厢型车。这种漆料因为配方问题，在低温环境下容易产生独特的微裂纹结构。”
他放大照片，漆料表面确实有细密的网状裂纹。
“全市有这款车并且用过这种补漆的人不多吧？”陆凛问。
“交管局的记录显示，本市登记的同款车辆有127辆，其中近三年做过补漆的21辆。我已经把漆料特征发给痕迹科做进一步比对。”
陆凛点头：“继续。”
“第二，窗框上收集到的纤维。”沈叙白切换图片，“是一种混纺材料，65%涤纶，35%棉，常用于中低档的工作服或制服。纤维表面检测到微量的机油和漂白剂残留。”
“修车厂工人？”
“或者汽修相关行业。”沈叙白顿了顿，“纤维的附着方式显示，它不是在开窗时刮到的，而是在窗户已经打开的状态下，有人靠在窗框上留下的。”
陆凛眯起眼：“凶手开窗后，站在那里观察过现场？”
“或者等待过。”沈叙白轻声说，“窗外的防火梯可以通向楼顶，避开大部分监控。”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的城市夜景在冬夜里闪烁着冷光。
“你要申请什么二次尸检项目？”陆凛打破沉默。
沈叙白调出一张尸检时的照片，指着林薇薇鼻腔的特写：“这种点状弥散性灼伤，我怀疑是吸入性化学损伤。我申请做鼻腔黏膜的扫描电镜分析和毒理筛查，重点检测琥珀胆碱及其代谢产物。”
“琥珀胆碱？”陆凛皱眉，“那种肌肉松弛剂？”
“是的。琥珀胆碱雾化吸入后，会对呼吸道黏膜产生刺激性损伤。它的作用是使骨骼肌松弛，包括呼吸肌——受害者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呼吸，最终窒息死亡。”
陆凛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林薇薇在直播最后阶段，可能已经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但观众以为她只是睡着了。”沈叙白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平板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是一场公开处刑。”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凛看着那些照片，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残忍的画面：一个女人躺在床上，意识清醒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而数千人透过屏幕“见证”她的“安眠”。
“技术组发现的画面替换，时间段是晚上十点零三分到十点四十七分。”陆凛说，“如果凶手在这个时间段动手……”
“那么真正的死亡时间可能在十一点之前，而不是初步推断的十点到十一点间。”沈叙白接话，“这能解释尸僵程度与室温的偏差。”
陆凛站起身，走到白板前，开始书写时间线。
“假设是这样：晚上八点，直播开始。十点零三分，真正的画面被替换，林薇薇可能已经遇害，或者被控制。十点四十七分——直播中她‘服药’的时间点——她实际上已经无法自主行动。之后直到凌晨的画面，都是AI生成的循环影像。”
他在十点零三分处画了一个圈。
“这四十四分钟，凶手在现场。”
“而且很可能不是一个人。”沈叙白说，“要完成画面替换、控制被害人、布置现场，一个人时间太紧。”
陆凛回头看他：“你有怀疑对象？”
沈叙白调出林薇薇手机的资料：“她的通讯记录里，最近一个月有一个号码频繁出现，每次通话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两分钟。号码是预付费卡，没有实名登记。”
“查到基站位置了吗？”
“最后一次通话是案发前天晚上，基站定位在城西的旧工业区。”沈叙白顿了顿，“那里有很多废弃的仓库和修车厂。”
蓝色漆料。工作服纤维。旧工业区。
线索开始汇聚。
陆凛抓起外套：“去技术组，我要亲自看那段被替换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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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的技术组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
三块显示屏并排陈列，分别播放着直播录像的原画面、经过算法增强的画面、以及像素分析图谱。
沈叙白站在中间屏幕前，指着画面中床铺的边缘：“看这里，十点零三分十七秒，床单的褶皱出现了0.3秒的跳帧。”
正常播放速度下完全无法察觉，但逐帧慢放时，能看见床单的纹理像水波一样轻微荡漾，然后恢复平静。
“这是画面替换的衔接点。”技术组的年轻工程师小陈解释，“凶手用预录的影像覆盖了实时画面，但因为床单被风吹动——窗户开着——预录影像的光影变化和实际有细微差异，所以用了动态融合算法来平滑过渡。”
“能还原被替换掉的原始画面吗？”陆凛问。
小陈摇头：“替换是覆盖式的，原始数据被覆盖了。除非找到凶手使用的源文件，否则……”
沈叙白突然开口：“不一定需要还原画面。我们可以还原声音。”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他。
“直播是音画同步的。如果画面被替换，声音呢？”沈叙白走到音频分析的工作站前，“凶手可以替换画面，但很难实时伪造四十四分钟的环境音——尤其是开着窗的房间，会有街道噪音、风声等随机元素。”
小陈眼睛一亮：“对！如果声音是连续的，但画面被替换了，说明现场确实有人，只是没被拍到！”
陆凛立刻下令：“分析十点零三分到十点四十七分之间的音频，重点排查异常声音。”
技术组忙碌起来。沈叙白戴上耳机，和工程师一起监听那段音频。
直播中的背景音很单调：轻微的白噪音，偶尔有远处车辆的鸣笛，以及窗户灌进的风声。林薇薇在直播前期的说话声、翻书声、喝水声，都在十点零三分戛然而止，之后只剩下环境音。
沈叙白闭着眼，专注地听着。
耳机里，风声持续着，规律而单调。但在某个瞬间——
他按下暂停，倒回几秒，放大波形。
“这里。”他指着屏幕上一个小小的突起，“十点二十一分十四秒，有一个短促的摩擦声，持续0.2秒。”
小陈调出频谱分析：“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
“再看看这个。”沈叙白又找到一个点，“十点三十五分，有一个几乎听不见的金属碰撞声，很轻。”
“像是……钥匙？”
陆凛俯身看着屏幕：“如果凶手在这段时间里行动，这些声音可能是他移动时发出的。”
“不止。”沈叙白调出另一个波形，“从十点四十分开始，背景风声的频率发生了变化。风速没变，但声音的共鸣频率变了——房间里的空间结构改变了。”
“什么意思？”
“可能是门被打开了，或者有大型物体被移动。”沈叙白摘下耳机，“这些声音证明，在那四十四分钟里，房间里确实有人活动。”
陆凛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案件的轮廓开始清晰：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伪装成公开直播的自杀。凶手熟悉直播技术，能获取林薇薇的信任，并且在案发后有能力清理现场，不留明显痕迹。
“凶手至少具备三个条件。”陆凛总结，“第一，懂视频处理技术；第二，能接触到特定药物；第三，和林薇薇熟悉到可以进入她的公寓，让她毫无防备。”
沈叙白补充：“还有第四，有强烈的动机，不是临时起意。”
“报复。”陆凛说，“如果是报复，就要查林薇薇伤害过谁。”
他想起了周子瑜的话：高中同学苏晴的自杀。
“小李！”陆凛朝门外喊，“查一个叫苏晴的女性，五年前自杀，看看她和林薇薇的关系，以及她有没有亲属朋友可能怀恨在心。”
“是！”
沈叙白看着陆凛迅速部署任务，忽然注意到他按在胃部的手。
“陆队。”他轻声说，“技术分析还需要时间，你先休息一下吧。已经凌晨了。”
陆凛看了眼手表，确实已经十二点半了。他摆摆手：“等这个线索查完。”
沈叙白没再劝，转身走出了技术组。十分钟后，他端着一杯东西回来，放在陆凛手边。
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水，旁边还有一小包苏打饼干。
陆凛愣住。
“空腹喝咖啡对胃更不好。”沈叙白说完就回到音频工作站前，好像刚才只是做了件理所当然的事。
陆凛看着那杯蜂蜜水，热气蒸腾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团白雾。他沉默了几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的甜意顺着食道流下去，胃部的抽痛确实缓解了些。
“谢谢。”他说，声音有些低。
沈叙白背对着他，点点头，没说话。
凌晨一点，新的线索来了。
小李冲进技术组，手里拿着打印出来的资料：“陆队，查到了！苏晴，五年前十月二十一日从城西一栋旧楼跳楼自杀，死时十七岁。她是单亲家庭，母亲早逝，父亲在国外，只有一个远房表哥在本市。”
“表哥叫什么？做什么的？”
“赵明，四十二岁，曾经是市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接线员。”小李顿了顿，“五年前苏晴自杀当晚，打的就是那个中心的热线。接电话的，就是赵明。”
办公室里的空气骤然紧绷。
“赵明在苏晴死后一个月就被中心辞退了，理由是‘重大工作失误’。”小李继续汇报，“之后他做过保安、搬运工，最近一年在城西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
汽车修理厂。
蓝色漆料。工作服纤维。
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人。
陆凛抓起外套：“地址给我。现在就去。”
“陆队，现在凌晨一点，没有直接证据，申请不到搜查令。”小李提醒。
“那就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他回来喝杯茶。”陆凛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向沈叙白，“你留在局里，等毒理报告出来。有任何发现，立刻通知我。”
沈叙白站起身：“我和你们一起去。”
陆凛皱眉：“你是法医，不是外勤。”
“我知道。”沈叙白的声音很平静，“但如果是琥珀胆碱，吸入后的尸体会有特殊的体表特征，尤其是在低温环境下。如果赵明真的涉案，他的住处或工作场所可能有相关物证。我知道该怎么找。”
陆凛盯着他看了几秒。年轻人站在灯光下，眼镜后的眼神坚定，没有退缩。
“跟紧我。”最终，陆凛说，“不要擅自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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