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刑侦支队的警车划破凌晨五点的浓雾,停在锦华公寓楼下时,陆凛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他推开车门的动作带着常年积累的疲惫感,深色夹克的下摆被冬日的寒风掀起一角。
“陆队,现场在十七楼,1703。”年轻警员小跑着递上案件简报。
陆凛接过,目光扫过基本信息:“网络主播……直播自杀……”
他眉头微蹙。这类案件通常最麻烦——舆论发酵快,社会关注度高,现场往往被第一时间发现者破坏得不成样子。更何况,自杀。
电梯上升的嗡鸣声中,陆凛快速浏览简报。林薇薇,二十四岁,粉丝三百万,昨晚八点开始直播“与黑夜和解”,服用药物后躺下,直播持续至次日清晨,助理上门发现异常后报警。现场门窗完好,初步判断无外人侵入痕迹。
“完美自杀秀。”陆凛低声总结,将简报塞回给警员。
电梯门开,走廊里已经拉起警戒线。技术组和法医中心的同事已经到了,现场勘查灯将1703室的门口照得惨白如昼。
陆凛套上鞋套和手套,刚踏进玄关,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清晰的声音:
“室内外温差十五度,窗户开了至少六小时,但尸体僵硬程度与温度不符。”
陆凛脚步一顿。
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里,几个穿着防护服的法医正在低声交流。说话的是个年轻人,背对着门口,栗色短发在勘查灯下泛着柔软的光晕。他蹲在卧室窗边,手里拿着镊子,正小心翼翼地收集着什么。
“张主任,这位是?”陆凛问旁边正在做初步记录的老法医张建国。
张法医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新来的沈叙白,渥太华大学法医病理学双硕士,市局特招引进的。今天第一天报到,就赶上这案子。”
陆凛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背影。年轻,干净,过于干净了。那种在实验室里泡出来的干净感,和犯罪现场格格不入。
沈叙白似乎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转过身来。
陆凛这才看清他的脸——很年轻,戴着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得像没沾过灰尘。五官柔和,甚至有些秀气,若不是穿着印有“法医中心”字样的防护服,更像是个在读研究生。
“陆队。”沈叙白站起来,微微颔首。他的动作礼貌而克制,防护服下的浅色毛衣领子翻出来一小截。
“你刚才说什么?”陆凛走到窗边,看向窗外。十七楼的高度,寒风灌进来,吹得人脸颊刺痛。
沈叙白指向窗框边缘:“这里有极细的纤维残留,颜色与房间内任何纺织品都不匹配。另外,”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根据目前尸表观察,尸僵程度和尸斑分布与室温条件下的死后变化存在差异。数据偏差大约在两小时左右。”
陆凛转过头,盯着他:“你在质疑初步判断?”
他的语气不算好。这些年见过太多刚从学校出来的高材生,理论一套套,现场经验却近乎为零。
沈叙白推了推眼镜,声音依然平静:“只是提供数据。另外,死者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有微量蓝色漆料,与房间任何家具颜色不符。”
“可能是之前沾到的。”
“漆料很新鲜,附着方式显示是在用力抓挠时嵌入的。”沈叙白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肯定,补充道,“当然,还需要实验室分析确认。”
陆凛没接话,越过他走进卧室。
现场确实如同简报所描述——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
林薇薇平躺在床上,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妆容精致得像是要去参加晚宴。床头柜上整齐摆放着空药瓶、一杯只剩底的水,和一部连着充电线的手机。房间一尘不染,连被子都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唯一的异常,是大开的窗户,和房间里刺骨的低温。
“死亡时间初步推定?”陆凛问正在检查尸体的张法医。
“昨晚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具体要等尸检和胃内容物分析。”
“直播呢?”
技术组的同事回答:“直播从昨晚八点持续到今天凌晨五点四十七分,助理周子瑜用备用钥匙开门后发现异常,才中断直播。我们调取了直播录像,死者确实在镜头前服药后躺下,直到画面中断,没有起身。”
“全程没有中断?”
“没有。实时流媒体,数千人在线观看。”
陆凛走到床边,俯身观察尸体。林薇薇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安详。如果不是脸色太过苍白,真的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他的目光扫过她交叠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陆凛想起沈叙白的话,轻轻抬起死者的右手。
在食指指甲的缝隙深处,确实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蓝色。
“陆队!”外面传来警员的声音,“死者助理周子瑜情绪稳定些了,可以问话了。”
陆凛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尸体,转身朝外走。
经过沈叙白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你收集的纤维和漆料,送检后第一时间把结果报给我。”
沈叙白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点头:“好的。”
那副乖巧的样子,又让陆凛想起大型犬。
---
周子瑜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她看起来比林薇薇小一两岁,穿着家居服,眼睛红肿。
“我和薇薇认识三年了,一直是她的助理……也是她唯一的朋友。”周子瑜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一个月,她真的很不好……那些评论,那些私信……”
“什么评论?”陆凛坐在她对面,语气平静。
“说她假抑郁,说她是戏精,说她利用粉丝……还有人说她怎么还不去死……”周子瑜的眼泪又掉下来,“薇薇是真的有抑郁症,诊断书我都见过。可是没人信,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陆凛翻看着周子瑜提供的资料——林薇薇的心理门诊记录,抗抑郁药物处方,以及打印出来的部分恶评截图。
“昨晚的直播是怎么回事?”
“是薇薇自己策划的。她说想做一个‘与黑夜和解’的主题直播,想告诉大家,抑郁症患者也可以在夜晚找到平静。”周子瑜吸了吸鼻子,“昨晚八点我帮她调试好设备就离开了,按计划,她直播到十一点左右会关掉镜头休息。今天早上我本来要接她去拍一个公益广告,电话打不通,我就用备用钥匙开门……”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泣。
陆凛等她情绪稍缓,继续问:“这段时间,有没有人威胁过她?或者,她有没有特别害怕谁?”
周子瑜摇头:“没有……但她最近总做噩梦,说梦到高中时候的事。”
“高中?”
“嗯。她高中时有个同学自杀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很愧疚……”周子瑜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如果当时自己能做点什么,也许那个女孩就不会死。”
陆凛记下这条信息:“那个同学叫什么?”
“苏晴。晴朗的晴。”
询问结束,陆凛让女警陪周子瑜去休息室。他走到阳台,点了支烟。
冬日的天空泛着铅灰色,城市还没完全醒来。手里的烟燃到一半,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陆队。”
陆凛回头,沈叙白已经脱了防护服,穿着浅灰色的毛衣和深色长裤站在那里。没有了防护服的遮挡,他看起来更单薄了些。
“现场初步勘查结束了,尸体一个小时后运回中心做尸检。”沈叙白说,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是几个小封装袋,“纤维和漆料样本我会一起送实验室。”
陆凛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脸上:“第一天报到就碰见命案,什么感觉?”
沈叙白想了想,认真回答:“现场保护得很好,比我在渥太华实习时见到的多数现场都要规范。”
这个答案让陆凛挑了挑眉。他本以为会听到“震撼”、“难过”之类的情绪化表达。
“你之前在加拿大参与过案件调查?”
“跟随导师参与过几起。主要是法医人类学方向,尸体腐败程度推断,昆虫学证据采集这些。”沈叙白的语气很平实,像在陈述课表。
陆凛弹了弹烟灰:“那你觉得,这个现场是自杀吗?”
沈叙白沉默了几秒。
“证据链不完整。”他最终说,“窗户为什么开那么大?如果是自杀,通常会有遗书,但现场没有发现。指甲缝里的漆料来源不明。还有……”
“还有什么?”
沈叙白抬眼看他,镜片后的眼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她躺下的姿势太规整了。自杀服药的人,在药物起效过程中通常会因为不适而改变姿势,但她的双手交叠位置从直播画面看就没有动过。”
陆凛盯着他,突然问:“你看了直播录像?”
“来现场的车上,用手机看了关键时间段。”沈叙白说,“晚上十点四十七分,她服药时左手小指有不自然的抽搐。唑吡坦的起效时间不足以在那个时间点引起肌肉抽搐,除非她服用的不是唑吡坦,或者服药时间有问题。”
“直播是实时的。”
“如果是录播呢?”沈叙白轻声说,“或者部分画面被替换了?”
寒风卷着阳台上的烟味,陆凛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第一次觉得,那张过分干净的脸下,藏着某种锐利的东西。
“尸检什么时候开始?”他问。
“上午十点。张主任主刀,我辅助。”
“我会去看。”陆凛按灭烟头,“你说的每一个疑点,我要在尸检报告里看到验证。”
沈叙白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陆队。”
“嗯?”
“抽烟对胃不好。你按灭烟头时手在下腹部压了一下,那是胃疼时的习惯动作。”
陆凛怔住。
沈叙白已经走回室内,留下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手指间还残留着烟草的气味。
---
上午九点五十分,市局法医中心。
陆凛隔着观察窗的玻璃,看着里面的无影灯亮起。沈叙白已经换上手术服,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
张法医在主导尸检,沈叙白在一旁记录、辅助。他的动作娴熟而精准,完全不像个新人。
常规检查一项项进行:体表无外伤,无防御性损伤,瞳孔大小,尸僵程度……一切似乎都在指向药物过量致死。
直到检查到面部。
沈叙白手里的器械停了下来。他俯身靠近尸体,仔细查看鼻腔内部,然后抬头对张法医说了什么。
观察窗的音响里传来他的声音:“鼻腔黏膜有轻微灼伤,形态呈点状弥散,不符合常见喷雾剂的喷射轨迹。”
张法医凑过去看,沉吟片刻:“可能是她之前使用的某种鼻炎喷雾。”
“灼伤很新鲜,死亡前两小时内形成。”沈叙白坚持,“我建议取样做毒理分析,包括挥发性物质检测。”
陆凛按下通话键:“什么类型的灼伤?”
沈叙白转头看向观察窗,虽然隔着玻璃和口罩,陆凛却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认真。
“可能是化学性灼伤。我需要实验室数据才能确定。”
尸检继续进行。当沈叙白提取胃内容物时,他的动作又顿了顿。
“胃内容物量偏少。”他低声说,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如果她在直播中服用了致死剂量的药物,胃内容物应该更多。”
“也许她之前没吃东西。”张法医说。
“直播前两小时,她吃了一小碗水果沙拉,直播间有记录。”沈叙白看向观察窗,像是在对陆凛说,“那些水果应该在胃里。”
陆凛皱起眉。
尸检结束时,已经是下午一点。沈叙白最后检查死者的双手,用精细的工具小心地刮取指甲缝里的物质。
陆凛走出观察室,在走廊里等他。
沈叙白出来时,手术服已经换下,又穿上那件浅灰色毛衣。他的头发有点湿,像是刚洗过脸,眼镜片上还沾着一点水汽。
“结果?”陆凛开门见山。
“正式报告要等毒理和病理分析,至少四十八小时。”沈叙白边走边说,“但初步判断,死因确实是药物过量导致的呼吸抑制。只是……”
“只是什么?”
沈叙白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只是过程可能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
“说清楚。”
“鼻腔灼伤、胃内容物异常、指甲缝里的异物,还有尸僵与室温的时间差……”沈叙白一个个数着,“每一项单独看都可以解释,但同时出现,概率太低。”
陆凛盯着他:“所以你还是认为可能不是自杀。”
“我认为‘不确定’。”沈叙白纠正道,语气近乎刻板,“法医不说‘认为’,只说‘证据显示’。目前证据显示,死亡方式存在疑点。”
又是这句话。陆凛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矛盾的特质——外表温和,言辞却严谨到近乎固执;年纪轻轻,专业上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直播录像的技术分析什么时候能出来?”陆凛问。
“技术组在做了。但如果是高水平的数字篡改,可能需要时间。”沈叙白看了看手表,“我现在去实验室盯着漆料和纤维分析,有结果立刻告诉你。”
他转身要走,陆凛叫住他:“沈叙白。”
年轻人回过头。
“你的观察力很好。”陆凛说,“但刑侦不是实验室,现场每一条线索都要放进整个案件里看。别太钻牛角尖。”
沈叙白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点头:“我知道了,陆队。”
他离开的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陆凛站在原地,忽然想起早上那个关于胃疼的提醒。
这个新人,比他想的要复杂。
而案件,也比表面看起来要复杂。
陆凛掏出手机,拨通技术组的电话:“直播录像的每一帧都给我过一遍。重点查晚上十点以后的画面,看有没有拼接痕迹。”
电话那头传来确认的回复。
陆凛挂断电话,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
他想起了林薇薇那张安详得近乎诡异的脸,想起了沈叙白说的那句话——
“她躺下的姿势太规整了。”
规整得不像是告别,而像是谢幕。
一场有观众的谢幕。
陆凛收起手机,朝刑侦支队办公室走去。无论沈叙白的怀疑是否正确,这个案子,他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不仅为了死者。
也为了那些在屏幕前,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的数千双眼睛。
【第一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