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琥珀牢笼
谢忱醒来时,天光似乎比之前更黯淡了。
那道缝隙透进来的白光变成了昏黄色,空气中的浮尘在微弱的光束里缓慢浮动,像一场无声的默剧。手腕处的束缚感依旧清晰,甚至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变得更加沉重麻木,血液不畅带来针刺般的钝痛。他尝试动了动手指,指尖冰冷,几乎失去知觉。
房间里并非全然寂静。有极轻的、规律的沙沙声,从房间另一头传来。
他艰难地偏过头,视线越过床沿,看向声音来源。
谢昀背对着他,坐在靠窗的那张旧书桌前。那是他们小时候共用的书桌,桌面边缘还留着谢忱当年用小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名字缩写。此刻,桌上摊开着厚重的素描本,旁边散落着几支炭笔。少年微微低着头,肩膀随着手臂的动作轻轻起伏,炭笔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他在画画。
这个认知让谢忱的心脏莫名地抽紧。谢昀从小就有绘画天赋,但他从不知道,弟弟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如此平静地作画。画什么?画这间囚禁他的屋子?还是……画他?
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注视,谢昀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但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又用炭笔在纸上涂抹了几下,然后才缓缓放下笔。
他没有起身,只是侧过头,目光越过肩头,落在床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线条,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
“醒了?”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听不出情绪。
谢忱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得像要冒烟,只发出一点气声。他想质问,想怒骂,想让他解开这该死的束缚,可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变成一声压抑的闷咳。
谢昀转回身,面对着画板,不再看他。他拿起另一支更细的笔,在纸上细致地勾勒着什么,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随口一问。
“你睡了快十个小时。”谢昀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地叙述,“期间我出去过一趟,买了点东西。放心,没人看见。”
谢忱的心沉了下去。他出去过?这房子……难道不是在什么偏僻的地方?他试着回忆昏迷前最后的感知,但只有公寓门口那片扭曲的视野和颈后的剧痛。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是当天,还是已经过去了更久?
“渴吗?”谢昀忽然问。
谢忱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生理的需求无法掩饰,但向这个人乞求,哪怕只是一口水,都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屈辱。
谢昀似乎低低笑了一声。他终于放下笔,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冰箱,是那种老式的单门冰箱,运行时发出沉闷的嗡嗡声,是房间里除了呼吸和笔触声外唯一的背景音。谢昀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水。
他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靠着冰箱,拧开瓶盖,自己仰头喝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然后,他拿着水瓶,慢慢踱到床边。
阴影再次笼罩下来。谢忱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无处可退。
谢昀在床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没有急着喂水,而是伸出手,指尖再次触碰到谢忱的脸颊,这一次,顺着颧骨滑到嘴角,指腹轻轻按了按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哥哥,”他唤道,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求我。说‘谢昀,我渴了’。”
谢忱猛地别开头,避开了他的触碰。屈辱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烧得他眼睛发涩。
“呵。”谢昀收回手,也不在意,只是晃了晃手里的水瓶。透明的水在瓶子里荡漾,发出诱人的轻响。“还是这么倔。跟小时候一样。”
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谢忱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睫毛上,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
“记得吗?你第一次推开我,就是因为我碰了你的模型。那个你拼了好几个星期的军舰模型。我只是想摸摸看,你就一把推开我,说‘别碰我的东西’。”
谢忱的身体僵住了。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是的,那个模型……他省了很久的零花钱才买来的,每一个部件都小心翼翼地上胶、拼接。谢昀那时候才多大?五六岁?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眼睛里全是好奇和崇拜。他只是怕弟弟毛手毛脚弄坏了心血之作,语气重了些,动作也粗鲁了些……可那之后,谢昀有整整一个星期没理他,只用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沉默地、委屈地看着他。
“后来你道歉了,”谢昀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给我买了盒新的水彩笔。可模型你还是锁在柜子里,再也不让我看。”
他俯下身,气息逼近,带着薄荷水的清凉,话语却烫人:“你看,哥哥,你一直这样。你的世界,你的东西,永远泾渭分明。我能靠近的,都是你允许的、施舍给我的部分。而那把锁,钥匙永远在你自己手里。”
“现在,”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了谢忱的耳边,带着残忍的温柔,“轮到我来划界限了。这里,这张床,这个房间,还有你——现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
“我想给你水,就给你。不想给,你就渴着。”他直起身,晃了晃水瓶,然后,在谢忱惊愕的目光中,将瓶口倾斜,清澈的水流汩汩而出,浇在陈旧的地板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就像当年,我想靠近你,你却把我推开一样。”他松开手,空水瓶滚落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你的选择,决定了我的态度,哥哥。”
谢忱死死盯着地板上那片迅速扩散的水痕,喉咙里火烧火燎,心却像掉进了冰窟。他想反驳,想说那不一样,想说那只是孩童间无心的争执,想说后来他道了歉,他们明明和好了,一起分享了那么多年的时光……直到那场“意外”发生,一切彻底崩塌。
可他说不出一个字。不仅仅是因为干渴,更是因为谢昀眼中那深沉如海、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恨意与……别的什么东西。那不仅仅是恨。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情感。
谢昀不再看他,转身走回书桌旁,重新拿起炭笔。沙沙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用力,更加急促,仿佛要将某种情绪彻底宣泄在纸面上。
时间在寂静和单调的笔触声中缓慢流淌。窗缝里透进的光线越来越暗,最终彻底消失,房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书桌那边,一盏旧台灯被拧亮,晕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勾勒出谢昀专注作画的侧影。
黑暗放大了感官。干渴像火一样灼烧着谢忱的喉咙和胸腔,胃部也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开始隐隐作痛。身体的种种不适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他被囚禁了,被自己的亲弟弟,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反抗的方式。
不知过了多久,谢昀终于再次停下笔。他对着画板静静看了一会儿,然后动手将画纸取下,用图钉固定在旁边的墙壁上。
那里,已经贴了好几张素描。
谢昀端起台灯,走到墙边,让灯光照亮那些画。
谢忱的呼吸滞住了。
墙上贴着的,全是人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神态,但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他自己。
有他沉睡的侧脸,眉头微微蹙着,嘴唇紧抿。有他被绑住手腕的局部特写,皮肤因为挣扎而泛红,绳索深陷。有他惊恐睁大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施暴者的影子。而最新的一张,画的是他别开头,紧闭双眼,嘴唇干裂,睫毛颤抖的模样,脆弱又倔强。
每一笔都精准而传神,不仅抓住了外形,更捕捉到了那一刻的神韵,甚至情绪。那不是冷静的临摹,那些线条里充满了力道,甚至某种压抑的狂热。尤其是最后一张,炭笔的阴影打得极重,将他脸上的痛苦和抗拒渲染得淋漓尽致。
谢昀举着灯,静静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目光在几张画之间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最后那张脸上。他的眼神专注而沉迷,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转过身,将台灯的光对准床上的谢忱。
刺目的光线让谢忱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看,哥哥,”谢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和温柔,“我把你画下来了。每一个你。生气的,害怕的,难过的……这些,都是我的了。”
他走回床边,将台灯放在床头柜上。昏黄的光线重新变得柔和,笼罩着两人。
谢忱睁开眼,撞进谢昀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却跳跃着两点灼人的光。
“这才只是开始。”谢昀轻声说,像是一个承诺,又像一句诅咒。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抚摸,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从谢忱的眉心,沿着鼻梁,一路滑到他的嘴唇,反复描摹着那干裂的纹路。
“我们有的是时间,哥哥。”他说,“我会一点一点,把你所有的样子,都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就像琥珀里的虫子。”他补充道,嘴角弯起一个近乎天真的弧度,“永远也逃不掉,永远这么……好看。”
谢忱看着他脸上那令人心悸的笑容,听着他轻柔却冰冷的话语,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这不仅仅是囚禁。
这是一个精心打造的琥珀牢笼。而谢昀,正用他的画笔,他的目光,他扭曲的情感,将他一点点封存,凝固成永恒的姿态。
夜还很长。黑暗无边无际。
只有墙上那些炭笔绘成的“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