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物蚀心
那之后的几天——谢忱根据窗外光线明暗交替的次数,模糊地判断着时间——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默剧。谢昀掌控着一切节奏,沉默是主调。
他依旧被绑着,只是谢昀偶尔会解开他一只手,喂他一些流食和水。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刻板的精准,像在完成某种必须的程序。谢忱起初抗拒,紧紧闭着嘴,换来的是谢昀平静的凝视,和更长久的、被彻底忽略的干渴与饥饿。最终,生理的需求压垮了无谓的尊严。他妥协了,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吞咽。谢昀喂食时会仔细擦拭他的嘴角,指尖微凉,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谢昀大部分时间都在画画。墙上贴的素描越来越多,从各种角度捕捉着谢忱在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瞬间:昏睡、惊醒、试图挣扎、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画技以惊人的速度纯熟着,每一笔都更加锋利,也更……残忍。他捕捉的不是美,是脆弱,是禁锢,是无声的崩溃。有时画完了,他会举着灯,对着墙上的“谢忱画廊”看上很久,眼神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间囚室——谢忱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囚室——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去。褪色的恐龙墙纸,是谢忱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架上塞满的旧书,一大半是他的;角落里那个断了胳膊的奥特曼模型,是某年生日谢昀送给他的,被他嫌弃地丢在角落,却没想到谢昀一直留着。甚至空气里漂浮的灰尘气味,都混合着童年老宅特有的、陈旧木头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
这一切都让谢忱的神经绷得更紧。他被困住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无数关于过去的、带着尖刺的记忆。它们从每一件旧物里钻出来,缠绕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这天下午(大概是下午,光线还算明亮),谢昀难得没有画画。他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一本硬壳旧书,封面是深蓝色布面,烫金的字迹已经斑驳。
谢忱认得那本书。《安徒生童话》,他小时候的睡前读物,母亲的声音温柔,父亲偶尔会加入,模仿各种角色的声音,逗得他和谢昀咯咯笑。后来,谢忱认字了,就自己看,也给谢昀念。书页被他翻得起了毛边。
谢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封面,然后翻开。书页发出干燥脆弱的声响。他看得似乎很专注,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他半边脸颊和手中的书页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有那么一瞬间,他安静得像小时候那个总爱黏着他、听他念故事的弟弟。
谢忱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刺了一下,尖锐地疼。不是害怕,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愧疚和绝望的钝痛。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昀翻了几页,停住了。他的指尖点在某一页上,久久没有移动。
然后,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念给谢忱听:
“从前,有一个王子,他想找一位真正的公主结婚……”他的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像是在背诵一篇与他无关的课文。
谢忱的身体骤然僵硬。他记得这个故事,《豌豆公主》。他还记得,有一次谢昀听这个故事时,眨着眼睛问他:“哥哥,要是公主感觉不到豌豆,王子是不是就不娶她了?”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敷衍地说:“故事而已,别当真。”
谢昀继续念下去,语速不疾不徐。念到王子找不到真正的公主而郁闷时,他顿了顿,抬眼看了谢忱一下,那眼神平淡无波,却又像带着某种深意。
“……最后她来了。她自称是一位真正的公主……”谢昀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老皇后为了试她,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然后铺上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
念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他合上书,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然后,他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谢忱,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刚才那一点点柔和的错觉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的光。
“哥哥,”他问,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你说,如果一个人感觉不到身下的‘豌豆’,是不是就说明……他根本不是什么‘公主’?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躺在‘豌豆’上,所以麻木了?”
谢忱的呼吸一窒。他看着谢昀,看着他手中那本承载着无数温暖记忆的旧书,看着他那张混合着少年清俊与某种偏执冷酷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迅速冻结了他的血液。
谢昀不是在怀念。他是在用过去的碎片,搭建新的刑架。
“就像你,哥哥。”谢昀站起身,走到床边。他没有碰谢忱,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扫过他因为束缚而微微泛红的手腕,扫过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最后定格在他惊惶的眼睛上。“你躺在这里,被绑着,几天了?你痛苦,你害怕,你愤怒……可你真的感觉到那颗‘豌豆’了吗?那颗……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豌豆’?”
他弯下腰,凑近谢忱的耳边,气息温热,话语却比刀刃更冷:
“你推开我的时候,碎片扎进你锁骨的时候,血流出来的时候……你感觉到疼了吗?还是说,你只感觉到解脱?终于可以摆脱我这个麻烦的、总想靠近你的弟弟了?”
“不……”谢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破旧的风箱,“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谢昀打断他,声音骤然拔高了一丝,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尖锐,“没有想摆脱我?还是没有感觉到疼?”他猛地直起身,胸膛微微起伏,握着那本硬壳书的手指关节泛白。
他盯着谢忱看了几秒,眼神激烈地变幻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冲撞。然后,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到墙边,对着那些素描画。
“你看看这些!”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指着墙上那些画,“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看看你眼里的恐惧和抗拒!这才多久?几天而已!”他猛地转回头,眼睛赤红,“那我呢?哥哥!我被你推开,看着你流血,看着他们把你带走,看着你后来看我时那种……那种恨不得我消失的眼神!十年!整整十年!”
他急促地喘息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了两步,最后停在床边,死死地盯着谢忱。
“这十年,我每一天都躺在那颗‘豌豆’上!”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颗叫做‘被你抛弃’的豌豆!它没有二十床垫子,它直接硌在我的骨头里,我的心里!每一天,每一夜!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感觉不到?!”
他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之前刻意维持的平静假象。愤怒、痛苦、委屈、不甘……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爆发出来,让他年轻的面孔有些扭曲。
谢忱被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灼伤了。他想辩解,想说他从来没有恨他,那场意外谁都不愿发生,他只是……他只是太痛了,太混乱了,后来……后来一切都太迟了。可话到嘴边,却沉重得吐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时间冲淡了一切?说他已经努力去忘记?这些苍白的话语,在谢昀十年累积的“豌豆”之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残忍。
他只能看着谢昀,看着这个被他从小带大的弟弟,因为自己当年的一个无心(真的只是无心吗?)之举,被折磨成眼前这副陌生的、充满痛苦和戾气的模样。巨大的愧疚感和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谢昀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但眼神依旧冰冷刺骨。他走回书桌旁,将那本《安徒生童话》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谢忱的心上。
“你感觉不到,没关系。”谢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冰冷,“我会让你感觉到的。一点一点,慢慢地。”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张素描画上谢忱紧蹙的眉头,动作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
“就从……重温旧梦开始吧。”他低语,目光落在书架某个角落。
谢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那里,在一个不起眼的旧纸盒旁边,露出一截彩色的塑料外壳——是他小时候那台老式卡带录音机。红色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旁边散落着几盘磁带,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谢昀走过去,拿起那台录音机,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找出两节电池装上。他按下一个键,录音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磁带仓弹开。他仔细看了看几盘磁带,抽出一盘,放进仓里,合上。
然后,他拿着录音机,走回床边,将它放在床头柜上,正对着谢忱。
谢忱惊恐地看着那台红色的机器,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怪兽。他认得那盘磁带!那是……那是母亲录的,他和谢昀小时候的童言稚语,还有母亲唱的摇篮曲。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忙于工作,谢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偷偷拿出来听。
“你好像很喜欢这盘带子。”谢昀淡淡地说,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我记得有一次,我弄坏了你最喜欢的模型飞机,你躲起来哭,就是听着这个睡着的。”
他的指尖轻轻落下。
“咔。”
一声轻响。
然后,沙沙的电流声响起,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带着旧时光特有的、略微失真的质感:
“小忱,小昀,看这里……对,笑一笑……今天是你们第一次去海边哦,要跟妈妈说说,看到大海开不开心呀?”
一个稚嫩清脆的童音抢先响起,充满了兴奋:“开心!妈妈,大海好——大!浪花哗啦哗啦的!”
那是年幼的谢昀。
接着,是另一个稍微沉稳些,但也明显带着雀跃的男孩声音:“嗯!贝壳也好看!我还捡了一个特别白的给妈妈!”
那是童年的谢忱。
谢昀按下停止键。
温柔的母亲和童稚的他们,瞬间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录音机低低的电流嗡鸣,和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谢忱闭上了眼睛,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段录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美好的回忆,在此刻此景下,变成了最残酷的刑具。
谢昀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的睫毛,看着那苍白脸上痛苦的神色。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报复的快意,有一闪而逝的痛楚,还有更深沉的、近乎毁灭的执拗。
“听到了吗,哥哥?”他轻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时候,我们很近。近到……可以一起听海浪的声音。”
他顿了顿,指尖再次拂过播放键,却没有按下去。
“但现在,”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大海。而你,就在海底。”
“我会让你听清楚的。”他说,“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你感觉到那颗‘豌豆’。”
“直到你和我一样,”他俯身,气息喷洒在谢忱的耳廓,如同恶魔的低语,“再也无法忘记那种,被遗弃在沙滩上的滋味。”
录音机的红色外壳,在昏黄的光线下,刺眼得像凝固的血。
而旧日欢愉的声音,成了这琥珀牢笼里,最蚀心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