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疤

铁锈味、灰尘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是这间屋子熟悉的气味，是他在这里长大的，每个角落里都藏着他和那个人影子的……老房间。窗帘拉着，只有一条缝隙，透进来一道惨白的光，斜斜地切在地板上，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光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尘埃在无声地翻滚、沉降。

他动不了。手腕被什么柔韧的东西紧紧捆在背后，缚在也许是床头的木柱上。挣扎只会让那束缚陷进皮肉里更深，带来更清晰的、带着痛楚的触感。他侧躺着，脸颊陷在略微泛潮的旧床单里，视线所及，是褪色的木地板，和地板缝隙里积攒的、怎么打扫也扫不净的灰。

呼吸有些费力，因为姿势。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牵扯着背后被反剪的关节，带来一阵僵硬的酸麻。他试着动了动脚踝，脚踝似乎自由，但鞋袜被脱掉了，赤裸的皮肤直接蹭在粗糙的床单纤维上，有些凉。

记忆是一片浑沌的粘稠的黑暗。最后的画面是……是家里，他自己的公寓。门铃响，透过猫眼，看见那张年轻的脸，带着点疲倦，眼睛却亮得惊人，隔着扭曲的透镜望着他，叫他“哥哥”。

然后……是钝痛。后颈。再然后，就是这片无边的、充斥着熟悉又陌生气味的黑暗。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很轻，但在绝对寂静的房间里，不啻于一声惊雷。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

门被推开一条缝，更多的光线涌进来，却又被门口立着的人影挡去大半。那影子被拉得细长，斜投在地板上，几乎要碰到床脚。

来人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咬合。

脚步声靠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陈旧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微响。最后，在床边停下。

他闭上了眼。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

床垫微微下陷。有人坐了下来，就在他身侧。很近，近得能感受到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还有那股……独属于少年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却又隐隐透出某种锋利冷冽的气息。

一只手伸了过来，指尖微凉，带着薄茧。那指尖先是碰了碰他的脸颊，很轻，像羽毛拂过，然后顺着下颌线，滑到脖颈，在喉结处略微停顿，感受着皮肤下脉搏的狂跳。接着，一路向下，划过锁骨，最终，精准地停在了左侧锁骨下方，那道陈年的、微微凸起的疤痕上。

指尖在那里轻轻摩挲。沿着疤痕崎岖的边缘，来回，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迷恋的细致。

寂静在房间里发酵，浓稠得几乎要将人溺毙。只有两人交错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还有指尖摩挲过旧伤皮肤时，那几不可闻的、沙沙的微响。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了。年轻，清朗，甚至带着点未褪尽的少年尾音，可语气却是凉的，像浸了深井的水。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哥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他从小看到大，曾经圆润可爱，如今轮廓已然分明，漂亮得几乎带了攻击性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

“……”他想说话，想问，想怒斥，可喉咙干涩得发紧，只溢出一声破碎的气音。

指尖的摩指停了。少年微微倾身，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额发，带着薄荷糖的清凉甜味，和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疼吗？”少年问，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声，却带着某种天真的残忍，“我是说以前。我撞碎那个瓷兔子的时候，碎片扎进去……那时候，疼不疼？”

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猛地撬开一道缝。破碎的瓷片，尖锐的疼痛，四溅的鲜血，小孩惊恐的哭叫，自己厉声的喝止和毫不犹豫的、带着厌恶的猛力一推……然后是一片混乱，母亲的尖叫，父亲的怒吼，救护车刺耳的鸣笛……

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弹动，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少年轻易地就制住了他。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没用什么力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重新压回床铺。另一只手，仍旧流连在那道疤痕上，甚至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按了按疤痕最深处。

“看来是疼的。”少年自言自语般低喃，然后，他笑了。唇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露出一点点尖尖的虎牙，在昏暗中闪着微光。

“这次，”他笑着说，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眼睛却一瞬不瞬地锁着他，黑沉的眼底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浓稠的情绪，“轮到你来尝尝被抛弃的滋味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少年俯下了身。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薄荷糖的甜，和某种更深的、令人骨髓发寒的东西。他惊恐地瞪大眼，看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

不是耳光，不是殴打。

是一个吻。

轻柔地，落在他锁骨下，那道陈年的疤痕上。

唇瓣柔软，带着年轻躯体特有的温热和润泽，紧贴着那处凹凸不平的皮肤。停留的时间不长，只有短短一瞬，却像烙铁，烫得他浑身剧震，连挣扎都忘了。

少年抬起身，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仿佛在回味什么。他垂眸看着身下的人，看着他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那双因极致惊骇而空洞放大的眼睛。

“味道不错。”少年点评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品尝一道寻常点心。然后，他伸出手，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自己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优雅。纽扣一颗颗松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

他解得很慢，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床上人的脸，像欣赏一件即将属于他的、完美的藏品，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恐惧，绝望，不敢置信，还有那深埋在眼底、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悲伤。

那悲伤似乎取悦了他。少年的笑意加深了些，指尖的动作却未停。

窗外，远远地，传来城市夜晚模糊的车流声，像潮水，一阵一阵，永不停歇，却穿不透这间被窗帘和黑暗封死的旧屋。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被困在时间的琥珀里，一个在清醒地施予，一个在无声地承受。而那刚刚印下的吻，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在旧日的伤疤上，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