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灰色的纱帘,将城市切割成模糊的光斑与黑暗的块垒。王默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脚步声被雨水吞咽。
水王子站在逐渐加大的雨中,冰冷的雨滴落在他向来纤尘不染的衣袍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很久没有这样直接地感受“水”的另一种形态——并非他掌控的、灵动的、纯净的仙力之源,而是混杂了尘世污浊、带着重力与冰冷触感的凡水。指尖残留的并非仙力激荡的余波,而是一种更细微、更持久的、仿佛被极寒金属触碰后的麻木与刺痛感。
那女孩的眼神。
淡漠,空洞,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某种…将万物引燃成灰烬的余烬。那不是疯狂,是比疯狂更令人不安的…彻底的、冰冷的清醒。仿佛她所见的一切,包括他这位强大的水之主宰,都不过是早已标注好价值与结局的…物品。
“杀戮…气息…”水王子低声重复,清冷的声音在雨巷中几乎微不可闻。他见过战争,见过仙子之间的争斗,见过人类世界的纷争。杀戮于他并不陌生,但那通常是伴随着仇恨、贪婪、或守护某物的炽烈情绪。王默身上的不同。那气息太过厚重,太过…“熟练”。熟练得仿佛呼吸,仿佛本能,以至于剥离了大部分情绪的腥味,只剩下纯粹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结果”。
她去了哪里?一年时间,在人类世界或许不算长,但于她,显然已是沧海桑田。
更让水王子在意的是那气息中纠缠的“异常”。不只是血腥,还有混乱的时空涟漪、不属于这个宇宙象限的能量回响、以及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属于“世界意志”聚焦又离散后的空白痕迹。像是被某个宏大叙事强行征用后又抛弃的残片。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变化对叶罗丽仙境,对平衡,意味着什么?
水蓝的光晕自他周身泛起,雨水自动隔离、蒸发,衣袍恢复洁净。他最后望了一眼王默消失的方向,身影如水波荡漾,缓缓融入虚空,离开了这令他感到极度“不洁”与“不安”的尘世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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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默没有回家。那个充满香烛味和空旷回音的房子,此刻比异世界的魔王城更让她窒息。她沿着湿漉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外套,布料黏在皮肤上,带来不适的凉意。但她似乎毫无所觉。
路过街角那家熟悉的甜品店。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照亮展示柜里颜色鲜艳的蛋糕和布丁。曾经,这是她和思思、舒言、建鹏放学后最爱流连的地方,分享一块甜点,叽叽喳喳讨论着叶罗丽娃娃、仙境的冒险、明天的小测验。陈思思会优雅地用着小叉子,舒言推推眼镜给出精准的甜度分析,建鹏则总是嚷嚷着不够吃。
王默停下脚步,隔着雨幕和玻璃,看着里面空无一人的座位。暖光看起来那么不真实,像另一个世界脆弱的投影。她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消失”前一天。罗丽还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仙境的新鲜事,她们计划着周末的聚会。
罗丽。
心脏某处被钝器轻轻撞了一下。不是尖锐的疼痛,是闷闷的,沉甸甸的酸涩。那个活泼、善良、有点小傲娇却总是全心全意信任她、陪伴她的叶罗丽娃娃,她最初的契约仙子。
在她被那道毫无征兆的、扭曲空间的光吞噬,坠入那个战火纷飞的西幻世界时,罗丽似乎发出了短促的惊呼,然后…联系彻底断绝。无论她在异世界如何尝试呼唤,如何感应,属于罗丽的那一点微弱而温暖的契约印记,始终沉寂如死水。
她曾以为,是跨界距离太过遥远。直到九死一生归来,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那个精致的娃娃盒依旧静静躺在床头,里面的罗丽娃娃闭着双眼,面容安详,却再没有一丝仙力的波动,没有回应她颤抖指尖的触碰。
沉睡。毫无缘由的、彻底的沉睡。与她离开,同时发生。
是巧合吗?还是她的“穿越”,带走了,或者…伤害了罗丽?
王默不知道。她搜刮过脑海中学自异世界大魔导师的浩瀚知识,包括灵魂链接、契约反噬、时空悖论相关的禁术篇章,找不到确切答案。只有一些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推测。
她抬起手,隔着玻璃,虚虚触碰那团暖黄的光。指尖冰凉。玻璃映出她模糊的倒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眼神是空的,映不出任何光亮。
“默默?”一个带着迟疑的、熟悉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王默没有立刻回头。她看着玻璃中,另一个撑着伞的身影走近,停在她斜后方。是陈思思。她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外套,打着一把透明的雨伞,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有关切,有困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
“你…怎么在这里?还淋着雨。”陈思思的声音放柔了一些,试图靠近一步,伞檐向王默倾斜,“伯母的事…我们都很遗憾。你…别太难过了。”
王默慢慢转过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划过下颌。她看着陈思思,看着对方眼中那个狼狈、陌生、仿佛隔着厚厚毛玻璃的自己。
“谢谢。”她说,声音平稳,没有起伏。
陈思思似乎被这过于平淡的反应噎了一下,准备好的安慰话语卡在喉咙里。她注意到王默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泪光,没有崩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平静。这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慌。
“默默,你…”陈思思抿了抿唇,犹豫着,“你这一年…到底去哪儿了?我们很担心你。还有,你回来以后…好像变了很多。”她的目光不自觉地从王默湿透的外套,移到她垂在身侧的手,那手自然弯曲,却莫名给人一种…紧绷的、随时可以爆发出骇人力量的感觉。思思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王默回答,目光掠过思思,看向她身后空荡的街。“解决了一些…必须要解决的事情。”
“是…和叶罗丽仙境有关吗?”陈思思压低声音,带着试探,“曼多拉又有什么新阴谋?还是火领主他们…?需要我们帮忙吗?罗丽她…好像一直没出现?”
提到罗丽,王默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仅此而已。
“不是曼多拉。”王默摇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是我的…私事。罗丽她…累了,在休息。”
这个解释显然无法让陈思思满意,也毫无说服力。私事?什么私事能让一个人消失整整一年,回来连母亲去世都没表现出“正常”的悲伤?休息?仙子需要这样毫无声息的沉睡吗?
气氛有些僵冷。雨声填补着沉默的空白。
“思思,”王默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谢谢你今天过来。花,我看到了。”
陈思思张了张嘴,想说“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想说“你到底怎么了”,但看着王默那双眼睛,所有的话都堵住了。那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筑起了无形的高墙,拒绝任何形式的探询与靠近。
“我…我得回去了。”王默移开视线,看向更深的夜色,“还有些…手续要办。”
“默默!”陈思思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如果你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还是伙伴,不是吗?叶罗丽战士…”
“叶罗丽战士。”王默轻声重复,像是品味一个很久远的词。她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说不清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嗯。谢谢。”
她不再多说,转身,重新走入雨幕,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留恋。
陈思思撑着伞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再次被雨水和夜色吞没,心底涌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寒意。她想起之前舒言私下的担忧:“王默身上,有种…很危险的感觉。不像以前了。”建鹏更是直接嚷嚷:“她看人的眼神怪吓人的,像俺老家山里头老猎人盯猎物似的!”
以前,她只觉得是伙伴们过于敏感,是王默经历了重大变故(失踪、母亲去世)后的暂时异常。但现在,亲自面对,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异常”。那不是悲伤过度,也不是性格突变,而是…某种本质性的东西,被替换了,或者被覆盖了。
王默,她的同桌,那个有点笨拙但善良勇敢的女孩,似乎真的留在了某个遥远的、他们无法触及的时空。回来的这个…
陈思思打了个寒颤,握紧了伞柄。
雨还在下,仿佛永无止境。
王默没有去办任何手续。她只是走着,穿过熟悉的街区,穿过陌生的霓虹,走到城市边缘,走到再也听不见太多人类喧嚣的地方。她在一片废弃的工地旁停下,倚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慢慢滑坐下去。
雨水无遮无拦地落在她身上,很快将她彻底浸透。寒冷渗透衣物,侵入肌肤。但她感觉不到太多冷意。比这更刺骨的严寒,她曾在北境冰原的暴风雪中经历过;比这更绝望的潮湿,她曾在深渊沼泽的泥淖里挣扎过。
她抬起手,看着雨水在掌心汇聚,又顺着指缝流走。一丝极微弱的、本能般的调动涌起——那是属于异世界的水系大魔导师,挥手间冰封千里、召唤海啸的记忆。她立刻压下了它。不属于这里。她的力量,她的经历,她的罪孽与荣光,都不属于这里。
只有孤独和空洞,如影随形。
母亲不在了。罗丽沉睡了。伙伴们疏远了。这个世界,这个她拼死也要回来的“家”,似乎并没有她的位置。
她闭上眼,耳边却仿佛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勇者王默!我们的神明!”
神明?
她扯了扯嘴角。神明此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坐在废墟边淋雨。
忽然,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波动,像风中残烛最后一点火星,在她意识深处,那沉寂已久的契约角落,极其轻微地…闪动了一下。
王默倏然睁眼!
是罗丽!虽然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虽然一闪即逝,但那确实是罗丽的契约印记传来的、极其虚弱却真实存在的…一丝苏醒的征兆?不,更像是深眠中的一次无意识颤动。
是因为她剧烈波动的情绪?还是因为…她回到了这个世界,某种联系正在缓慢修复?
王默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不再是死水一潭。她下意识地集中精神,试图去感知、去呼唤那丝波动。但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希望?还是又一次幻觉?
她不知道。但这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可能存在的联系,像一根纤细的蛛丝,垂落进她无边的黑暗与冰冷里。
雨势渐渐小了。灰蒙蒙的天空边缘,透出一点点熹微的、苍白的光。
天快亮了。
王默慢慢站起身,湿透的衣服沉重地贴着身体。她望向城市中心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家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掌心——那里空空如也,只有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掌纹。
至少…还有一丝可能。关于罗丽。
至于其他…叶罗丽仙境,那些仙子的纷争,曼多拉的野心,火领主的躁动…都与她无关了。她不再是那个怀揣天真梦想、相信爱与勇气能解决一切的叶罗丽战士。
她是王默。曾是勇者,背负着一个世界的存亡与另一个世界的遗忘。现在,她只是她自己。一个失去了母亲、可能也永远失去了“普通”人生的,无处归家的旅人。
她转身,朝着那熹微的晨光,迈开了脚步。步伐依旧稳定,却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极其坚硬的东西,在眼底那一片深潭的灰烬之下,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