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尾巴,是在忙碌与期待中溜走的。胡先煦结束了《青春环游记》的录制,短暂回校补课,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新剧《棋魂》的拍摄准备。林月则扎进了更深的练功房,大二的专业课难度陡然提升,她要同时准备《贵妃醉酒》和《霸王别姬》两出大戏的期末汇报。
他们的“试试看”,在各自繁重的学业和工作中,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隙里的植物,缓慢却坚韧地伸展着根系。没有轰轰烈烈的约会,没有甜腻的情话,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最多的交流,依然是深夜收工后或晨功开始前,微信里简短的消息和偶尔的视频通话。
“今天拍了十二个小时的雨中戏,衣服湿了干,干了湿,现在感觉自己是条咸鱼。”——胡先煦。
“练‘舞剑’把手腕扭了,老师骂我使蛮力,不通‘圆转’。”——林月。
“背棋谱背到头秃,时光这个角色,比我想的难。他不只是下棋,他是在和另一个时代的灵魂对话。”——胡先煦。
“虞姬的剑,不只是杀人剑,更是‘情’与‘绝’的延伸。自刎那一刻,不是恨,是成全和追随。太难拿捏了。”——林月。
他们分享着彼此专业上最核心的困惑与痛苦,也汲取着对方微小的进步带来的喜悦。像两条在深海里独自泅渡的鱼,偶尔浮出水面,交换一个气泡,确认彼此的方向。
2020年初,疫情如突如其来的寒潮,冰封了整个世界。学校停课,剧组停工,所有人都被困在原地。胡先煦被困在北京的出租屋里,林月则滞留在安徽老家。
物理距离被拉到最远,但心理上的联系,却因为这场全人类的共同困境,反而变得更加紧密和日常。他们开始视频通话,最初是每天一次,后来变成随时随地。
胡先煦看着屏幕里,林月在老家略显陈旧的堂屋里,对着手机摄像头练习云手、圆场,背景是贴着旧年画的墙壁和八仙桌;林月则看着胡先煦在小小的出租屋客厅,对着镜子一遍遍练习围棋手势和台词,偶尔还会因为长时间对戏而表情僵硬地揉脸。
“你这样不行,”林月在某次视频里,看着胡先煦模仿职业棋手下棋时捻子的动作,皱眉道,“太刻意了。你要想象那枚棋子是有生命的,是你身体的一部分,落下去,不是动作,是决定。”
胡先煦停下来,若有所思:“身体的一部分……就像你的水袖?”
“对,就像水袖。”林月拿起手边的一条白色长绸(她找不到水袖,用丝巾代替),随手一抖,那绸子便如有了生命般滑出一道弧线,“它不是累赘,是延伸。棋子在时光手里,也该是这样。”
胡先煦盯着那条飞舞的绸子,忽然有了新的感悟。
有时,他们也会什么专业都不聊。胡先煦会给林月看他尝试做的、勉强能入口的西红柿鸡蛋面;林月会给胡先煦看她家院子里那棵老梅花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已经鼓起了米粒大小的花苞。
“等疫情过去,梅花就该开了。”林月说。
“等疫情过去,我的棋也该下完了。”胡先煦看着窗外的隔离护栏,轻声说。
四月,《棋魂》在严格的防疫措施下复工。拍摄基地实行全封闭管理,胡先煦一头扎进了时光的世界。这个角色让他痛苦,也让他着迷。时光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天才或英雄,他有小聪明也有小自私,有热血也有怯懦,是在褚嬴的陪伴和围棋的淬炼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普通人。胡先煦必须找到那种普通人与天才使命之间的撕扯感。
压力最大的时候,他连续几晚失眠,闭上眼睛就是纵横交错的棋盘和黑白棋子。他不敢频繁打扰林月,只在每天收工后,给她发一条简短的信息:“今日棋局已毕,还活着。”
林月从不追问细节,只回一句:“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棋子再重要,也不如下棋的人。”
这句话,像一剂温和的定心丸。胡先煦把它抄下来,贴在剧本扉页。
九月,《棋魂》杀青。胡先煦瘦了八斤,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里多了些之前没有的沉静东西。他回到北京,结束隔离后,第一时间约林月见面——在国图,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快一年没见了。林月也变了,身姿更加挺拔,眼神更加清亮,那是经年累月严格训练刻下的印记。他们隔着阅览室的长桌相视一笑,仿佛中间空白的那些日夜,都被这一个笑容填满了。
“黑了,也瘦了。”林月小声说。
“你也是。但……好像更‘稳’了。”胡先煦打量着她。
“老师说,练功练到一定时候,人会‘沉’下来。”林月微微一笑,“你的棋下完了?”
“下完了。但好像又有新的棋局开始了。”胡先煦说,语气里有疲惫,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们像往常一样,各自看书,偶尔在纸条上写一两句话推给对方。阳光依旧很好,空气中飘浮着尘埃。一切都好像没变,但一切又都不同了。他们之间,多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安定。
十月,《棋魂》开播。最初几集,水花不大。胡先煦有些忐忑,林月却笃定:“好戏不怕晚,好酒不怕巷子深。” 果然,随着剧情推进,尤其是“褚嬴消失”等关键情节到来,《棋魂》的口碑和热度开始发酵。时光这个角色,以其真实、赤诚和成长弧光,打动了越来越多观众。
胡先煦的手机开始频繁响起,采访、通告、合作邀约纷至沓来。他努力保持着平静,但内心深处,难免有波澜。赞誉让人愉悦,也让人惶恐,怕自己配不上,怕下一部戏就会“现原形”。
十一月底的一个深夜,他刚结束一个线上访谈,感觉身心俱疲。点开微信,林月发来一张图片:是她手写的一幅小楷,录的是《棋魂》里时光的一句台词——“围棋和朋友,都是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的啊。” 笔迹娟秀而有力。
下面附了一句话:“你看,你让他‘活’过来了。那么多人,因为时光,想起了自己‘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的朋友或梦想。胡先煦,这是你做到的。”
没有华丽的夸奖,只是平静的陈述。胡先煦看着那行字,眼眶忽然有点发热。那些喧嚣的赞誉,那些攀升的数据,忽然都有了沉甸甸的、真实的分量。是的,他让一个虚构的角色,触动了真实的人心。这是演员能得到的,最高的奖赏。
十二月初,胡先煦凭借“时光”一角,获得了2020中国年度新锐榜“年度新锐演员”奖。颁奖典礼在上海举行,星光熠熠。他穿着合体的西装,走过红毯,站在领奖台上,灯光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
主持人念出他的名字时,掌声雷动。他接过那座有些分量的奖杯,手心微微出汗。致辞是提前准备好的,感谢导演、剧组、家人、粉丝……流畅而得体。说完,他顿了顿,目光望向镜头,仿佛要透过它,看到某个特定的人。
“最后,”他补充道,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还想感谢一位特别的朋友。她总在我怀疑自己的时候告诉我,‘你可以的’。艺术这条路很长,有时候很黑,有人提着灯陪你走一段,或者只是远远地亮着光,都特别幸运。谢谢。”
这段话,没有指名道姓,混在一堆感谢里,并不十分起眼。但此刻,在北京戏曲学院宿舍里,用手机看着直播的林月,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盘腿坐在床上,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她没有激动地叫喊,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光斑。
典礼结束后的庆功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胡先煦被围在中心,接受着来自各方的祝贺。他微笑着,应对着,心里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热闹是他们的。直到他找了个借口溜到酒店安静的露台,初冬的夜风一吹,那份悬浮感才稍稍落地。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月的视频通话。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接通了。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宿舍走廊,光线昏暗,隐约能听到远处水房的声音。
“你看直播了?”他问,声音带着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看了。”林月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素颜,头发松松地扎着,眼睛很亮,“恭喜你,时光。”
这个称呼让胡先煦心里一动。她说的是“时光”,不是“胡先煦”。
“这个奖……有点重。”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远处上海的璀璨灯火,轻声说。
“你拿得起。”她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胡先煦,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演戏就像下棋,要‘入神’。你走进时光了,你懂了他的执念,他的快乐,他的痛苦,他的成长。所以大家才都看见了时光,也看见了你。别慌,路还长。”
露台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胡先煦望着屏幕里她清亮沉静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羡慕,没有恭维,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是啊,路还长。这个奖是认可,是鼓励,也是新的起点。而她会一直在路上,提着那盏灯,或者至少,亮着那束光。
“嗯。”他重重地点头,感觉胸口那股郁结的气息,终于顺畅了,“路还长。”
挂断视频,胡先煦没有立刻回到喧闹的宴会厅。他在露台上又站了一会儿,直到手机再次震动。是林月发来的消息,一张照片:她站在戏曲学院练功房那面巨大的镜子前,穿着单薄的练功服,额发被汗水濡湿,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对着镜头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配文:“我的路也还长。一起。”
胡先煦看着照片里那个眼神倔强、汗水淋漓的女孩,嘴角慢慢扬起。他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西装,转身走向那片灯火通明的喧嚣。脚步,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2020年的冬天,《棋魂》的热度持续攀升,胡先煦迎来了他出道以来最受关注的一段时期。而林月,则在那个冬天,遭遇了学戏以来最大的一次挫败。
全国青年戏曲演员大赛,她止步华东赛区复赛。
评委的评语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所有的热情和自信:“技巧娴熟,程式规范,但情致不足,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杜丽娘的‘情’是生死至情,你的‘情’,还在戏外。”
“戏外”两个字,像两根针,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她把自己关在练功房,不吃不喝,只是机械地一遍遍重复“寻梦”的身段和唱腔。镜子里的那个人,眼神空洞,动作僵硬,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厌恶。
胡先煦是两天后才知道的消息。他从外地赶回北京,推开那间冰冷空旷的练功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林月穿着单薄的练功服,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正对着镜子一遍遍走位、下腰、甩袖,眼神却像两口枯井,毫无神采。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关上门,走到角落里,席地坐下,静静地看着她。练功房里只开着一盏灯,光线昏暗,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更显孤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月终于力竭,一个趔趄,扶着把杆才没有摔倒。她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胡先煦这才起身,走过去,将一直捂在怀里的保温杯递给她。杯子里是温热的蜂蜜水。
林月没有接,只是低着头,肩膀抖得更厉害。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终于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他们说我不懂情……”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泪意和绝望,“可我读了《牡丹亭》无数遍,我分析每一句唱词,我揣摩每一个身段背后的情绪……我怎么就不懂了?我哪里不懂了?”
胡先煦蹲下身,与她平视,没有劝慰,只是平静地叙述:“林月,你记不记得,拍《棋魂》时,有一场戏,是时光发现褚嬴可能要永远消失了,他在阁楼里崩溃痛哭。那场戏,我怎么也哭不出来。眼泪流了,但导演说,胡先煦,你在‘演’难过,你在模仿崩溃,但你没‘是’时光,你没真的感受到那种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人、最重要东西的恐惧和绝望。”
林月的哭声停住了,红肿的眼睛望着他。
“后来,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掉所有灯。我想我爷爷,想他陪我下过的棋,想他走的时候我没能赶回去见最后一面……想到后来,我分不清我是时光还是胡先煦,只觉得心里那个洞,呼呼地漏着风,又冷又疼。”胡先煦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再拍那场戏时,我不是在演时光,我就是那个弄丢了灵魂伴侣、懊悔痛哭、无助又愤怒的小男孩。镜头拍完了,我还停不下来。”
他握住林月冰凉的手,把保温杯塞进她手里。“你的杜丽娘,心里装着谁?或者说,林月,”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心里,有没有一个让你觉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到他会笑,见不到他会念,哪怕只是看到他的名字,心里都会微微一动的人?”
练功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学生练功的咿呀声。昏暗的光线下,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林月怔怔地望着胡先煦。他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她狼狈的样子,也映着一种深切的懂得和毫不掩饰的关切。那些关于《牡丹亭》的理论分析,那些对“至情”概念的反复咀嚼,那些刻意模仿的哀婉眼神……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露出了下面一直被忽略的、鲜活的血肉。
杜丽娘的情,是她在春日花园里被唤醒的生命力,是她对美好与自由的天然向往,是她梦到一个俊朗书生后,那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与缠绵,是她为这份虚无的“情”可以生、可以死的决绝。
而她林月呢?她的生命力在哪里?她的向往是什么?她有没有过那种仅仅因为一个人,就觉得春日阳光格外温暖、秋日落叶也别具诗意的时刻?她有没有过那种见不到某个人,心里就空落落的感觉?她有没有过……像此刻一样,仅仅因为眼前这个人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用这样平静的语气问她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就觉得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有了可以安放的角落?
眼泪再次涌出,但不再是刚才那种崩溃的、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豁然开朗后,混合着委屈、释然、以及某种汹涌情感的复杂泪水。大颗大颗,滚烫地滑落。
胡先煦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她的身体起初僵硬,然后慢慢放松,最后将脸埋在他肩头,无声地哭泣,泪水很快浸湿了他外套的布料。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林月的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轻微的抽噎。她离开他的怀抱,低着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声音闷闷的:“蜂蜜水,凉了。”
胡先煦笑了,拧开保温杯盖子:“温的,刚好。”
林月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甜意从喉咙流进胃里,慢慢驱散了身体的冰冷和心头的滞涩。
“胡先煦,”她喝完水,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亮,甚至比之前更加澄澈,“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我的杜丽娘,心里该装着谁。”她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胡先煦的心脏,因为她这句话,猛地跳动了一下。但他没有追问,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很轻:“不急,慢慢来。你的杜丽娘,会等你的。”
那天之后,林月依然每天泡在练功房,依然一遍遍练习“寻梦”。但胡先煦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不再仅仅是在“完成”动作和唱腔,而是在“成为”杜丽娘。她的眼神里,开始有了那种少女怀春的羞涩与向往,有了梦醒后的怅惘与执迷。她的身段,也不再是精准却冰冷的程式,而带上了情感的重量和温度。
评委说的“情”,或许不是靠分析和模仿能得来的。它需要演员打开自己的心,将真实的情感体验,哪怕是间接的、想象的、升华的,灌注到角色中去。林月正在学着打开那扇门。
2020年的最后一天,北京下了一场小雪。胡先煦和林月约在鼓楼附近一家很小的咖啡馆。窗外雪花纷飞,屋内暖气充足,咖啡香气氤氲。
“新年快乐。”胡先煦举起杯子。
“新年快乐。”林月和他轻轻碰杯。
他们聊起过去一年,聊起《棋魂》,聊起那次失败的比赛,聊起对未来的模糊设想。没有宏大的计划,只有一些细微的、具体的愿望。
“希望明年,我的杜丽娘能真正‘活’过来。”林月说。
“希望明年,我能遇到一个像时光一样,让我心甘情愿‘住’进去的角色。”胡先煦说。
然后两人相视而笑,为这朴素的、属于两个年轻演员的愿望。
窗外,雪越下越大,将古老的鼓楼覆盖成一片纯净的白色。屋内,两个年轻人静静对坐,手中咖啡的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却让心里的某个角落,更加清晰而温暖。
棋局终了,时光流转。但属于他们的棋局和时光,才刚刚步入中盘,每一手落下,都指向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