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无感的诅咒（上）

黎明塔废墟位于旧城中心，是末日降临时最先坍塌的建筑之一。五十年的风雨侵蚀和变异植物的缠绕，让它变成一座巨大的、扭曲的金属骨架，在废墟城市的天际线上投下狰狞的剪影。

三天后的傍晚，赞德和金再次出发。这次的任务名义上是“侦查城中心辐射区边缘的生态变化”，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目标是黎明塔。

车辆改装过，加装了辐射防护层和空气过滤系统。赞德开车，金坐在副驾驶，腿上摊开电子地图，上面标注着博士提供的安全路线。

“辐射浓度从这片区域开始超标。”金指着地图上的红色区域，“常规防护服只能坚持二十分钟，但我们有博士特制的装备，应该能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赞德看了眼后座的两个银色箱子，里面是博士连夜赶制的高等级防护服，“如果找不到东西，我们就得撤退。否则辐射病发作，神仙也救不了。”

金没说话。他正在计算时间：进入废墟、寻找入口、探索内部、撤退——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车辆驶入城中心区域。这里的景象比城南更加破败，几乎看不到完整的建筑。地面上到处是深坑和裂缝，有些还在冒着诡异的绿色烟雾——那是地下管道泄漏的有毒气体。

“停在这里。”金突然说。

赞德刹车。前方三百米处，黎明塔的残骸赫然矗立。即使在半坍塌的状态下，它依然有近百米高，锈蚀的钢架在暮色中泛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

“步行过去。”金打开车门，“车的声音太大，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东西。”

两人换上防护服。博士的设计很精妙，外层是防辐射材料，内层有温度调节系统，头盔面罩上还集成了夜视仪和辐射探测仪。

穿戴整齐后，他们背上装备包，向废墟进发。

地面松软湿滑，到处是变异植物腐烂的残骸。金走在前面，步伐轻捷，像只警觉的猫。赞德跟在后面，绿眸透过面罩扫视四周。

距离黎明塔还有一百米时，金停下脚步。

“辐射读数上升了。”他盯着头盔内的显示屏，“正常值的十五倍，而且有波动，像是……有源头在活动。”

“活着的辐射源？”赞德皱眉，“变异体？”

“不确定。”金的手摸向腰间的武器，“但博士提到过，创生科技在黎明塔下面有实验室，可能还留了些‘守卫’。”

继续前进五十米，他们来到黎明塔的基座。原本宏伟的入口已经塌陷，只剩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边缘的钢筋扭曲得像怪物的獠牙。

金打开战术手电，光束射入洞口，照亮向下的楼梯——同样锈蚀严重，但结构还算完整。

“我先下。”赞德说。

“不，我来。”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有夜视优势。”

他指的是那双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蓝眸。赞德以前就注意到，金在黑暗中的视力好得不正常，现在看来也是K系列的“赠礼”之一。

金率先进入洞口，赞德紧随其后。

楼梯盘旋向下，深不见底。手电光束在墙壁上晃动，照亮斑驳的涂鸦和锈蚀的管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另一种说不出的腥气。

走了大约五层楼的高度，楼梯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有创生科技的标志，但已经被某种力量撕裂，留下巨大的爪痕。

“这东西……”赞德触摸爪痕边缘，“至少是三级变异体造成的。”

金没说话。他在门边找到一个控制面板，虽然破损严重，但核心电路似乎还在运行。他从装备包里取出博士给的解码器，连接上去。

屏幕亮起，显示一行字：

『身份验证：请输入K系列识别码』

金的手指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输入一串复杂的字符：K-07-Δ-Ω-∞。

门锁发出“咔哒”声，缓缓向内开启。

赞德看着他：“那个识别码……”

“我的‘身份证’。”金的语气毫无波澜，“K-07，德尔塔级适应者，欧米伽序列，无限潜能——创生科技给我贴的标签。”

门后是个宽敞的大厅，曾经应该是实验室的前厅。现在却像地狱的景象——墙壁上布满干涸的血迹，地上散落着破碎的培养舱和实验设备。最骇人的是中央位置，那里有一具巨大的白骨，从骨架形态看像是某种爬行动物，但尺寸大得离谱，足有三层楼高。

“实验失败品。”金用手电照向白骨，“创生科技喜欢玩基因拼接，这是把霸王龙和某种辐射生物的基因混在一起的结果。”

赞德走近观察，在白骨下方发现了一块金属牌，上面刻着字：

『实验体X-12，代号“守门人”

基因来源：K-07衍生物+霸王龙化石+辐射蝾螈

状态：失控（已销毁）

备注：K-07的基因表现出压倒性支配性，所有衍生物最终都会向原型趋同……这是危险又迷人的特性』

“向原型趋同……”赞德念出最后一句，看向金，“意思是，所有用你的基因制造的生物，最终都会变得像你？”

“像我的基因表达模式。”金纠正，“外貌、能力不会一样，但某些核心特质会趋同。比如……”

他顿了顿：“比如缺乏情感反应。”

赞德愣住了。

金已经转身走向大厅深处，手电光束在黑暗中划出轨迹。他的背影挺拔却疏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金。”赞德叫住他。

“嗯？”

“你刚才说……缺乏情感反应是什么意思？”

金停下来，但没有回头。大厅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防护服里回响，还有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滴水声。

良久，金才开口：“就是字面意思。K系列的核心设计目标之一，就是消除‘不必要的情绪干扰’。愤怒、恐惧、悲伤、甚至……喜悦和爱，这些都会影响判断，降低效率。所以创生科技的设计师们，从基因层面抹掉了这些‘缺陷’。”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赞德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那你……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生理反应有。”金终于转过身，面罩后的蓝眸冷静得可怕，“心跳加速、肾上腺素分泌、肌肉紧张——这些身体反应我都有。但大脑里没有对应的‘感觉’。就像看一场电影，你知道角色在哭在笑，但你自己不会哭不会笑。”

他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个破碎的培养舱玻璃片，上面映出自己模糊的脸。

“赞德，你抱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体温，听到你的心跳，闻到你的气味。我知道那应该是‘温暖’、‘亲密’、‘安心’。但我的大脑里，只有数据：体温36.8度，心率每分钟92次，气味成分分析……仅此而已。”

玻璃片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碎成更小的碎片。

“我没有感情。永远都不会有。这是刻在基因里的诅咒。”

大厅陷入死寂。

赞德站在原地，感觉四肢冰冷，尽管防护服的温度调节系统正努力工作。他看着金，想从那双蓝眸里找到一丝伪装、一丝动摇、哪怕一丝痛苦也好。

但没有。

只有一片冰冷的、绝对的理性。

“那……”赞德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接近我，只是为了任务？为了利用我的权限？”

这是最合理的问题，也是最残忍的问题。

金点头：“最初是。你是守望者，权限高，接近你能更快获取情报。”

“后来呢？”

“后来……”金歪了歪头，像在检索数据，“你的行为模式很有趣。你明明怀疑我，却选择信任；明明可以上报，却选择隐瞒；明明知道危险，却一次次陪我涉险。这种矛盾性让我……好奇。”

“只是好奇？”

“对我而言，‘好奇’已经是最高级别的关注了。”金说，“赞德，你不用觉得受伤。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缺陷。就像色盲看不见颜色，聋子听不见声音——我只是感觉不到感情而已。”

他说得那么轻松，那么理所当然。

赞德却觉得胸口闷得发痛。

原来那些若有若无的暧昧，那些深夜的关心，那些并肩作战时的默契……在金眼里，都只是“数据”和“行为模式分析”。

原来那个偶尔会笑、会调侃、会流露出疲惫的少年，只是一台精密模拟人类反应的机器。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我们继续任务吧。”金转身，声音恢复公事公办的语气，“时间还剩四十七分钟，得抓紧。”

他走向大厅另一端的门，仿佛刚才那场对话只是任务汇报的一部分。

赞德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转身离开，想放弃这一切，想回到基地蒙头大睡，假装什么都没听过。

但脚步没动。

因为他看见，金在推开那扇门时，手在微微颤抖。

很轻微，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在抖。

是防护服故障？还是辐射影响？

或者……是别的什么？

赞德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不管金有没有感情，不管这是不是一场利用——他已经陷得太深，出不去了。

那就继续吧。

至少，还能并肩走一段路。

哪怕路的尽头，是更深的谎言和绝望。

第二扇门后是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排列着实验室房间。大部分门都敞开着，里面是更惨烈的景象：破碎的设备、干涸的培养液、还有更多奇形怪状的白骨。

金走得很稳，手电光束扫过每一个房间，像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赞德问。

“中央控制室。”金说，“博士说，创生科技的重要资料都备份在控制室的主机里，而且有物理隔离，应该能在核爆中幸存。”

“核爆？”

“末日降临时，旧政府向所有创生科技的设施发射了核导弹。”金的语气依然平静，“他们觉得是创生科技引发了末日，想斩草除根。但显然，有些设施提前收到了预警，做了防护。”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门，比外面那扇更坚固，连爪痕都没有。

金再次使用解码器，但这次屏幕显示：

『二级验证：请输入K-07安全密钥』

他输入另一串代码。

『验证通过。欢迎回来，K-07』

门缓缓开启。

控制室比想象中小，只有二十平米左右。但设备保存得相当完好：三面墙都是显示屏，虽然现在全黑着；中央是控制台，键盘上几乎没有灰尘；最显眼的是房间正中的圆柱形容器，里面漂浮着一颗拳头大小的蓝色晶体，散发着柔和的荧光。

“能量核心。”金走近容器，“黎明塔的备用电源，看样子还在工作。”

他按下控制台上的几个开关。屏幕逐个亮起，显示出一行行启动代码。三十秒后，整个控制室被蓝白色的冷光照亮。

“系统运行正常。”金快速操作键盘，“正在检索……找到了。”

主屏幕上弹出文件列表。标题全是代号，但金似乎知道每个代号对应什么。他点开其中一个：

『方舟计划-密钥研究（最终版）』

文件加载出来，是密密麻麻的设计图纸和实验数据。赞德凑近看，发现图纸上画的是一个复杂的基因锁结构，旁边标注着：

『生物密钥原型：K-07

状态：已完成

功能：启动方舟核心，执行生态覆写程序

警告：密钥激活需消耗巨大生命能量，原型体可能无法幸存……』

“无法幸存？”赞德猛地看向金。

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意料之中。创生科技从来不在乎实验体的死活，他们只在乎结果。”

“那你还要找这个？”

“因为密钥不止一个。”金滚动页面，显示另一份图纸，“看，这是备份方案：如果原型体死亡或失控，可以使用‘共鸣体’作为替代品。”

图纸上是一个培养舱设计，里面是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标注着：

『共鸣体：K-07基因衍生序列

状态：培养中（进度73%）

位置：……数据损坏……』

“有共鸣体在培养。”赞德皱眉，“在哪里？”

“数据损坏了。”金继续操作，“但我大概猜得到——创生科技在末日降临时，启动了‘方舟庇护所’计划。他们建造了七个地下避难所，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共鸣体的培养基地。”

“七个？你知道位置吗？”

“知道三个。”金调出地图，“一号在北极冰盖下，二号在深海海沟，三号……在第三基地正下方。”

赞德瞳孔骤缩：“什么？”

“你以为第三基地为什么建在这里？”金看向他，“因为这里是旧时代最大的军事基地之一，地下有完善的设施。创生科技占领了这里，改造成避难所。后来旧政府夺回地表部分，建立了第三基地，但地下……一直没清理干净。”

“所以博士才这么了解创生科技……”赞德喃喃，“他一直知道地下有东西。”

“他知道，但打不开。”金说，“因为地下避难所的入口，需要K系列的生物识别。而我，是唯一的钥匙。”

他保存了所有资料，开始下载到便携存储器。

“我们要去地下避难所吗？”赞德问。

“必须去。”金看着屏幕上共鸣体的培养进度条——73%，还在缓慢增长，“如果共鸣体培养完成，创生科技的人就可以用它启动方舟。到时候，整个地表生态都会被覆写，所有现存生物都会死。”

“包括人类？”

“尤其是人类。”金的声音冰冷，“创生科技认为旧人类是‘失败品’，需要在方舟里‘净化重生’。他们会杀光地表所有人，只留下避难所里那些经过基因筛选的‘新人类’。”

存储器下载完毕，金拔出它，小心收好。

“时间还剩二十分钟。”他看了眼辐射读数，“该撤了。”

两人原路返回。经过大厅时，赞德又看了一眼那具巨大的白骨，还有金属牌上的字：

『所有衍生物最终都会向原型趋同……』

向原型趋同。

缺乏情感反应。

他突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

“金。”

“嗯？”

“那些衍生物……它们有感情吗？”

金也停下，转头看他：“理论上没有。但实验记录显示，有些衍生物会表现出类似情感的行为，比如保护同类、攻击威胁者。科学家们认为那是模拟，不是真实的感受。”

“那你怎么确定，你现在的状态不是‘模拟’？”赞德走近一步，“你怎么确定，你感觉不到感情，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金沉默了。

面罩后的蓝眸微微闪烁，像在高速思考。

“我不确定。”最后他说，“但五十年的生命里，我从未感受过任何情绪波动。当别人哭时，我在分析眼泪的化学成分；当别人笑时，我在统计面部肌肉的运动模式；当别人说‘爱’时，我在想这个字有多少种定义，多少种表达方式。”

他抬起手，按在自己胸口。

“这里从来没有悸动过，赞德。一次都没有。”

赞德看着他，突然伸手，隔着两层防护服，握住金按在胸口的手。

“那现在呢？”他问，“我握着你的手，你的心率是多少？”

金看了眼头盔内的监测数据：“每分钟80次，正常范围。”

“如果我吻你呢？”赞德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寂静里，“你的心率会变化吗？血压会上升吗？身体会有反应吗？”

金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后退。

他只是平静地回答：“会。生理反应都会有。但大脑里，依然只有数据。”

“让我试试。”

赞德说完，没有给金拒绝的机会——如果金会拒绝的话。

他向前一步，另一只手托住金的后颈，隔着面罩，吻了上去。

两层面罩阻隔了真实的触感，但这个动作本身的含义，已经足够清晰。

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监测数据在头盔内跳动：心率升至112次/分，血压轻微上升，肾上腺素水平提高……

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悸动，没有慌乱，没有羞涩，也没有厌恶。

就像一台机器在记录实验数据。

五秒后，赞德退开。

他看见金的面罩后，那双蓝眸依然平静如初，甚至带着一丝……困惑？

“数据分析完毕。”金说，“你的行为属于‘亲密接触’，常见于人类求偶或表达情感的场景。但我需要更多数据才能理解其具体含义和目的。”

赞德笑了。

笑声苦涩，却也有释然。

“好吧。”他说，“那我们就慢慢收集数据。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感情’。”

金歪了歪头：“即使那可能永远不可能？”

“即使永远不可能。”赞德握住他的手，这次是真正的握紧，“但我会一直试，试到死为止。”

他没有说“我爱你”，因为知道金听不懂。

也没有说“我需要你”，因为知道金不在乎。

他只是握着那只手，感受着防护服下冰冷的温度，在心里默默发誓：

就算你是一块冰，我也要把你捂热。

就算你是一座山，我也要把它移走。

因为你值得。

哪怕你自己不这么认为。

两人离开黎明塔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被云层遮住，废墟城市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

回程路上，谁也没说话。

金在整理今天获得的情报，赞德在消化刚才的一切。

车辆驶入基地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车库值班的队员看见他们，惊讶地挑眉：“这么晚才回来？任务顺利吗？”

“还行。”赞德敷衍过去，“遇到点麻烦，但解决了。”

两人交还防护服，各自回房间。

金关上门，第一件事是检查房间——没有入侵痕迹，没有监控设备。安全。

他坐到桌前，打开便携存储器，开始分析下载的资料。

方舟密钥的设计图、共鸣体的培养进度、七个避难所的位置……信息量巨大，需要时间消化。

但金的大脑处理速度极快，二十分钟后，他已经理清了脉络。

创生科技在末日降临时，启动了紧急预案：七个避难所同时激活，开始培养“新人类”。同时，方舟计划进入最终阶段——制造生物密钥，准备执行生态覆写。

但密钥的原型K-07失控逃离，计划搁置。于是他们启动备用方案：培养共鸣体。

现在共鸣体即将完成，计划重启。

而他，必须在共鸣体培养完成前，摧毁所有避难所，或者……毁掉共鸣体本身。

很简单的任务目标。

但执行起来，困难重重。

金关掉资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自动回放今天的画面：黎明塔的废墟、实验室的惨状、那些白骨……还有赞德的吻。

他调出当时的生理数据，重新分析。

心率变化、血压波动、肾上腺素分泌——这些都是典型的应激反应。但有趣的是，数据模式和他面对危险时的反应不完全一样。

面对危险时，数据波动更剧烈，更混乱。

而赞德吻他时，数据波动虽然明显，但很有规律，甚至……有些协调。

像某种共振。

金睁开眼，看向自己的手。

赞德握过的那只手，现在还有些微的麻木感——不是心理上的，是物理上的，因为握得太紧，血液循环受阻。

他握了握拳，感受肌肉的收缩和舒张。

“感情……”他轻声自语。

这个词他听过无数次，读过无数定义，分析过无数案例。但真正理解它，就像色盲理解颜色，聋子理解音乐——理论上明白，实际上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