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辰时刚到,天光仍被冻在云层里。东宫偏殿的窗纸泛着青灰,像一块没洗净的旧布。药炉上铜鼎微温,新煎的补药熬得正好,药香浮在空中,甜中带苦,是茯苓、甘草与川贝混成的味道,不刺鼻,却压得住屋里的寒气。
沈明珰准时推门进来。
她穿了件深青长衫,袖口绣着金线凤纹,裙摆扫过门槛,无声无息。宫人立刻跪地捧上药渣碟与脉案簿,头垂得极低,连呼吸都放轻了。自昨日她亲自接管用药,这偏殿便不再只是养病之所,倒像是审案堂。
她没看人,径直走到桌前,执银针拨弄药渣。一粒、两粒……她逐味查验,动作精准如量刑。笔尖落纸,写下:“肺气稍复,咳减三分。”字迹工整,不带一丝情绪,像一道律令刻进册子。
榻上,云袖睁着眼,被角攥在手里,指节发白。她想撑起身子行礼,刚动了一下,沈明珰抬手止住。
“你只需活着。”
声音很轻,却像铁钉钉进地砖。满殿宫人连眼皮都不敢抬。
沈明珰合上簿册,命小满取来密封匣,将今日药渣封存,标注“第四日”。她做得极慢,像是故意让人看见——这不是一时兴起,是日日为功。
门外忽然有风掠过。
萧承琰站在回廊下,已有一阵子了。他没穿大氅,只披了件玄色外袍,领口松着,眼底乌青,显然一夜未眠。他看着沈明珰俯身验药的背影,忽然开口:
“你是在向我示威。”
沈明珰停笔,没抬头。
“我在履行皇后职责。”
“你何时真正在乎过这身份?”
她终于转身,目光迎上去。两人之间不过五步,却像隔着一道深谷。
“从你不愿掀盖头那夜起,”她说,“我就只在乎它能护住什么。”
风穿廊而过,吹动她衣袂,发丝贴在颊边。她站着不动,像一尊石像。
萧承琰喉咙动了动,没再说话。
她提裙越过他,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殿下若觉多余,可另派太医。”
他站在原地,手指攥紧又松开。
他知道,这句话不是退让,是逼宫。
巳时初,东宫正殿书房。
秦扶柳从暗门进来,手中无灯,却稳稳走到书案前,放下一张密报。
“齐王动了。”
沈明珰拆开火漆,纸面只有几行字,但她看完,指尖在纸上划了一道。
“边军信使系统已被启用。”秦扶柳低声说,“昨夜三更,有人持伪造太子手令副本,拟调三千铁骑入京,名义是‘护驾清君侧’。”
“手令需东宫印信激活。”沈明珰说。
“尚未盖印。但内务房有个录事,姓周,已被收买,试图窃取临时通行符,今晚交接班时动手。”
沈明珰沉默片刻,提笔写下一道命令,援引《东宫统摄六尚令》,以太子妃身份下令:即刻封锁宫门出入,凡四品以下人员进出,须报尚仪局备案;巡防交接簿由亲信女官接管,守门宦者全部替换。
“动作要快,不留痕迹。”
秦扶柳看着她写完,皱眉:“你越界了。这权限本属太子。”
“他既不管,便由我代行。”沈明珰将令纸吹干,加盖妃印,“若事后责我专权——那也胜过让他被人架空。”
秦扶柳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真是疯了。”
“我不疯,”沈明珰抬眼,“他才真会死。”
午后雪停,偏殿外积了薄雪。
云袖听宫女低声议论,说宫门已封,出入严查,连送炭的小太监都被盘问半个时辰。
她心头一紧。
她不懂政事,却知道这绝非寻常。沈明珰昨日救她,今日封锁宫门,难道是借她之名,行打压之实?是不是觉得她碍眼,索性连自由也夺去?
她挣扎起身,披了件旧袄,冒着寒气往外走。
风冷得割脸,她咳了两声,没停。
她一路走到正殿外,求见太子妃。
宫人拒了,说“娘娘议事,不见客”。
她没走。
她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青砖,一动不动。
雪化在她肩头,渗进衣裳,冷得骨头缝都疼。她咬牙忍着,眼泪却不受控地往下掉。
她不是求荣华,不是求名分。
她只是怕,怕自己成了祸根,把所有人都拖进泥里。
傍晚时分,殿门终于开了。
沈明珰走出来,看见她,眉头一皱。
“谁让你来的?”
云袖抬头,嘴唇冻得发紫:“娘娘……我……我不想连累您……您救我已是大恩,何必再因我惹祸上身……”话没说完,人已摇晃。
沈明珰一把扶住她,手探她额头——滚烫。
“烧成这样还跪着?”她声音冷,“你是想死?”
云袖摇头,泪如雨下:“我不值得……您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我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让我悄无声息地走……”
沈明珰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
她不是怕被囚,她是怕被看见。
怕自己的存在,成了别人争斗的借口。
沈明珰扶她进偏殿,命人烧水敷额,换药加被。等宫人退下,她坐在床沿,看着昏睡的云袖,许久没动。
窗外暮色沉沉。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我不是为你。”
云袖睫毛颤了颤,没醒。
“我是为东宫不乱,为他不至于被人夺走一切。”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
“你活着,他才不会疯。”
这是她第一次说破——她知道萧承琰的软肋不在朝堂,不在兵权,而在眼前这个咳血的女人。
她不恨云袖。
她只是恨,有人用柔弱当刀,割断了一个帝王该有的脊梁。
戌时三刻,冷井。
守夜太监提着灯笼巡查,走到井边,忽闻水声异样。他探头一照,差点扔了灯。
赵德全漂在井里,脸朝上,双眼圆睁,像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身上穿的是常服,外袍整齐,无外伤。手中紧握半页烧焦的纸,边缘焦黑,中间墨迹尚存,依稀可见“齐府购炭三十车”“腊月十七入库”等字。
太监吓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消息传到秦扶柳耳中时,她正喝着热茶。
她放下杯,立刻赶去现场。
冷井周围已围了几名内侍,她挥手让他们退下,蹲下查看尸体。赵德全口鼻有烟熏痕,指甲缝里有灰烬,像是曾焚毁什么东西,却被中途打断。
“不是自尽。”她低声道,“是灭口。他想烧账册,被人发现,推了下去。”
她小心掰开赵德全的手,取出那半页残纸,交给手下:“立刻拓印,原件交沈娘娘。”
片刻后,沈明珰来了。
她没打伞,也没穿厚衣,只披了件素色斗篷,走到井边,低头看那具浮尸。
她没说话,只蹲下身,用银簪轻轻拨开那半页纸,仔细看。
然后冷笑一声。
“死得太巧。”
她站起身,拂去裙上霜尘:“是灭口,也是挑衅。”
秦扶柳走近:“齐王要你知难而退?”
“那就看看,”沈明珰目光冷,“谁更不怕死。”
子时,东宫正殿。
沈明珰焚香更衣。
她换上正式命妇礼服,深青底金绣凤纹,腰束玉带,梳望月髻,簪七宝金步摇,耳坠明珠,每一步都像踩在鼓点上。
她坐在案前,提笔蘸墨。
写《请查宗藩疏》。
三千言,一气呵成。
她条陈齐王三大罪:
其一,私通边军,伪造太子手令副本,图谋调兵入京,意图“清君侧”,实为逼宫;
其二,篡改药案,授意内务房换药,致宫嫔云袖险死,手段阴毒,动摇国本;
其三,勾结内宦,掌控宫门出入,破坏东宫禁制,形同谋逆。
每一条皆引《宗法》《军律》《宫禁令》为据,证据链清晰,逻辑严密,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落款,她写下:“太子妃沈氏明珰”。
加盖妃印。
奏章封缄,由快马连夜送呈御前。
秦扶柳站在一旁,看着她完成最后一笔,忽然问:
“陛下若不信?”
沈明珰将笔搁下,笔尖墨滴落纸面,晕开一小片黑。
“信与不信,已不重要。”
她抬头,目光如炬:
“重要的是,我已出剑。”
寅时末,勤政殿。
萧承琰彻夜未眠。
灯下奏章堆叠如山,他批阅至指尖发麻。忽然,两份急报送至,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抵达。
他先拆开第一份。
是《请查宗藩疏》。
他一眼看到“齐王”二字,心猛地一沉。往下读,越读越冷——手令、换药、调兵……每一条都像冰锥扎进太阳穴。
他手抖了。
第二份,是请辞折。
他打开,只看了一眼,呼吸就停了。
“臣妾沈氏明珰,蒙恩册立,五年来谨守本分,不敢逾矩。然太子情有所钟,臣妾无意强留。今愿奉还凤印,乞归故里,成全太子与云袖白首之约。废后之请,伏惟圣鉴。”
他盯着“废后”二字,像被钉在椅子上。
烛火跳了跳。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新婚夜,她独坐喜榻,红盖未掀,却始终未哭;
昨日她站在药炉前,查验药渣,像在审一场大案;
回廊对峙,她说“我只在乎它能护住什么”;
还有今晨,她写令封锁宫门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不争宠,不哭诉,不靠眼泪活着。
她要的不是他的爱,而是他的清醒。
他双手颤抖,先后展开两份奏折,目光在“弹劾皇叔”与“请废臣妾”之间来回游移。
一份是刀,一份是血。
刀是她递出的,血是她自己割的。
他忽然低语,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原来……我一直怕的不是她太强——是我太弱。”
窗外,天边墨黑如铁。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
风止,雪停。
唯有勤政殿一盏孤灯,照亮他手中两份奏折,也照亮纸上那个名字——
**沈明珰**。
三更天,偏殿。
云袖昏睡中翻身,枕下旧物滑出半寸。
是块玉佩,灰扑扑的,边缘磨损,像是经年贴身携带。
月光斜照进来,落在玉上。
双凤绕莲,纹路清晰。
与沈家祖传玉佩,几乎一致。
她无意识地伸手,将玉佩往枕下塞了塞,嘴里喃喃一句:
“娘……别让他知道我活着……”
窗外,打更声悠悠传来:
“三更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