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寅时末,勤政殿内烛火未熄。
灯芯炸了下,火星溅落案角,像一颗坠地的星。萧承琰坐在龙纹椅中,背脊挺直,却已整整一夜未曾合眼。两份奏折摊在面前,一份墨迹凌厉,字字如刀;一份笔锋平缓,静得像死水。
他先看《请查宗藩疏》。
“齐王勾结边军,伪造手令副本,图谋调兵入京……”\
“授意内务房换药,致宫嫔云袖险死……”\
“掌控宫门出入,形同谋逆。”
每一条都列有律法依据,引的是《宗典》《军律》《宫禁令》,条理分明,证据确凿。尤其那句“授意换药”,他眼前猛地浮现出云袖咳血的模样——她躺在偏殿榻上,脸色青白,唇边是暗红的血丝,连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杂音。
他的手抖了。
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恐惧。他怕这些事是真的,更怕它们早被沈明珰看得清清楚楚,而他竟一直蒙在鼓里。
他转头去看另一份。
“臣妾沈氏明珰,蒙恩册立,五年来谨守本分……今愿奉还凤印,乞归故里,成全太子与云袖白首之约。”
写得极平静,没有怨,没有怒,甚至连一个重音都没有。可正是这份平静,像钝刀割肉,一寸寸剜进他心里。
他想起新婚夜。
她独坐喜榻,红盖头未掀,烛光映着她低垂的侧脸。他站在门口,没进去。他在等她哭,等她求,等她说一句“别走”。可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坐着,像尊石像,直到天亮。
那时他以为她冷。
现在他才知道,她是彻底地——**不在乎了**。
他三次伸手,想把那份请辞折收走,第三次终于触到了纸角。指尖刚一碰,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
“她真要走?”他低声问自己,声音哑得不像话。
殿外风声止了,雪也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连时间都被冻住。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变了。
“传令。”他开口,声音低沉,“齐王即刻软禁,三司会审,不得走漏消息。”
内侍跪地领命,正要退下,他又补了一句:“那份折子……留着。”
内侍顿住,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请辞折,没说话,默默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他一人。
他盯着那两个名字——“齐王”与“沈氏明珰”,中间隔着半寸空白,却像隔着生死。
卯时初,金銮殿。
天光微亮,百官鱼贯而入。紫檀香炉升起青烟,缭绕梁柱,却压不住殿中的躁动。
“听说太子要审亲叔?”\
“不止,皇后主动请废!”\
“牝鸡司晨,这才几年,东宫就乱成这样!”
几位老臣低声议论,面色阴沉。他们多是宗室旧党,一向视沈氏为外戚干政之患。今日一早接到急召,便知大事将起。
不多时,萧承琰步入大殿。
他未穿朝服,只着玄袍,腰束玉带,发髻整齐,却掩不住眼底乌青。他落座,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在阶下空位——齐王尚未到。
钟响三声,齐王被两名禁卫押入。
他披头散发,衣襟歪斜,脸上有擦伤,显然挣扎过。一进殿,他猛然挣脱禁卫,扑跪龙阶,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陛下!臣乃先帝亲子,血统纯正,岂容一妇人构陷!”他嘶吼,声音震得梁上尘灰簌簌而落。
无人应答。
萧承琰端坐不动,眼神冷得像冰。
齐王抬头,双目赤红:“沈明珰!她一个女子,久居东宫,干政擅权,剪除异己!如今竟敢污蔑宗室,煽动储君骨肉相残!此等妖妇,不杀不足以安天下!”
他猛地指向殿外:“她若不死,我大胤江山必毁于妇人之手!”
几名宗亲大臣立刻附和。
“太子妃久不育,早已失德!”\
“牝鸡司晨,国之大忌!”\
“请即日颁废后诏,以正纲常!”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掀翻殿顶。
就在这时,殿门缓缓开启。
一道苍老身影拄杖而入。
是沈崇山。
他穿深青朝服,外罩鹤氅,步履缓慢,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满殿喧哗,因他一人而骤然沉寂。
他走到龙阶前三步处,停下。
不言,不语。
只从袖中取出一册古籍,双手捧起,轻轻放在阶前。
是《宗法辑要》。
书皮斑驳,边角磨损,显是经年摩挲。封面上四个篆字:“宗法如铁”。
全场静得连呼吸都听得见。
这书是先帝亲赐,藏于太傅府三十余年,从未公开展示。今日一出,便是宣告——**沈氏所行,合乎祖制;尔等所言,悖逆纲常**。
沈崇山退后三步,垂首肃立。
群臣低头,连那几个叫得最凶的大臣,也不敢再开口。
萧承琰看着父亲,心头一震。
他知道这本书的分量。更知道,这不只是父女之争,而是整个沈氏门生集团的表态。今日若废沈明珰,明日六部便将动荡,天下士林必将哗然。
他缓缓开口:“齐王谋逆案,三司会审,七日内具结呈报。期间禁足王府,不得出入。”
齐王怒吼:“你听一个女人的话,竟要囚禁自己的亲叔?!”
萧承琰终于看他一眼:“你若无辜,何惧审查?”
齐王语塞,脸色由红转白。
就在此时,内侍捧着一份拓本快步上前,跪呈御前。
“启禀殿下,此乃尚仪局所呈,出自冷井尸身手中残纸,已加盖印信,确认属实。”
萧承琰接过,展开。
纸上字迹焦黑边缘,中间清晰可见:
“齐府购炭三十车”\
“腊月十七入库”\
“转运西郊义仓”
他眉头一皱。
“炭?”他问。
工部尚书出列,声音发紧:“启禀殿下,户部并无此批‘炭’的备案记录。且据库吏回忆,这批货是用军用板车运送,外覆油布,严禁查验。臣……臣怀疑,‘炭’实为‘兵械’之暗语。”
殿内一片哗然。
齐王猛地抬头,怒喝:“伪造!这是构陷!赵德全早就投靠沈家,他死不足惜!”
“那为何他死前要烧账册?”秦扶柳的声音从殿角传来。
她不知何时已立于阶侧,手持尚仪局令符,神色冷静。
“赵德全指甲缝中有灰烬,口鼻有烟熏痕,显然是在焚毁文书时被人推入冷井。他手中紧握的,正是这半页纸。若非中途被打断,此刻已成飞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齐王:“他想毁的,是你见不得光的东西。”
齐王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
萧承琰盯着那张拓本,忽然想起昨夜那份《请查宗藩疏》里的字句:“勾结内宦,掌控宫门出入,破坏东宫禁制。”
原来,连“炭”都能成为刀。
他缓缓合上拓本,声音冷得像铁:“齐王涉嫌谋逆,即日起押入宗正寺候审。三司主审,七日内结案。若有包庇、阻挠者,同罪论处。”
禁卫上前,拖走嘶吼的齐王。
殿内寂静无声。
一位御史出列,躬身道:“太子妃主动请废,宫闱不可无主。臣请即日颁诏,以安内外人心。”
众臣屏息。
这是最后的试探。
废,还是不废?
萧承琰没说话。
他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终落在殿角——一名内侍正捧着那份请辞折,准备收入档案匣。
就在那双手即将合上匣盖的瞬间——
他抬起了手。
那只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却坚定地停在那里。
内侍怔住,缓缓后退。
无人说话。
但所有人都懂了。
废后之事,**暂止**。
萧承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她查验药渣时的冷静,封锁宫门时的果断,焚香上疏时的孤影……她不是在争宠,她是在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东宫。
他第一次意识到——\
他要失去的,不是一个妻子。\
是一根擎天之柱。
辰时初,东宫焚室。
铜炉内火焰正旺,映得四壁通红。
沈明珰站在炉前,亲手将嫁时所穿的霞帔投入火中。金线凤纹在烈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接着是凤冠、绣鞋、红盖头……一件件曾象征她身份的东西,全都成了炉中燃料。
小满站在一旁,眼圈发红:“娘娘……这些是您的念想啊。”
沈明珰没回头:“不是念想,是枷锁。”
她从袖中取出一只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块灰扑扑的玉佩——双凤绕莲,纹路古朴,与沈家祖传玉佩极为相似,却少了一道内环刻纹。
“你从哪儿找到的?”小满问。
“云袖枕下。”沈明珰合上匣盖,锁好。“身世未明前,她不得知。”
小满低头:“您……还护着她?”
沈明珰沉默片刻,只道:“我不是为她。”
她将木匣收入袖中,转身往外走。
“娘娘要去哪儿?”小满问。
“去等一道诏。”
“若是不来了呢?”
她脚步未停:“那我就走。”
辰时二刻,雪中回廊。
风雪虽歇,寒气未消。细雪随风扑打青瓦,发出沙沙轻响。
沈明珰撑着一柄青竹伞,独自立于勤政殿外回廊下。她穿素色长裙,外罩灰斗篷,发髻简单挽起,无簪无饰,像极了五年前初入东宫时的模样。
她不知自己为何来。
或许只是想确认——那道废后诏,是否真的落下。
又或许,是想看看,他会不会叫她一声。
殿内,萧承琰站在窗后。
他看见她的背影,孤绝如画,像一株立于风雪中的梅。他嘴唇动了动,终未开口。
内侍低声问:“宣她进来吗?”
他摇头。
他知道,若她进来,他只会说一句:“别走。”\
可这三个字,一旦出口,便再无退路。\
他还没准备好面对那个问题——\
若她走了,这江山,还能不能转?
她站在雪中,一动不动。
伞面上积了薄雪,她也不拂。风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贴在颊边,像泪痕。
远处传来钟声——朝会已散。
她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顿住。
一名内侍走出,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黄绸。
她没动。
内侍走到她面前,低头:“娘娘,诏书未发。但……您的印信与令牌,收回了。”
沈明珰看着那托盘,许久。
她抬手,取下腰间凤印绶带,轻轻放在黄绸上。
动作很轻,像放下一段过往。
她转身,走入风雪。
身后,殿门缓缓关上。
窗内,萧承琰伸手触碰冰凉的窗纸,仿佛能摸到她的温度。
可她已经走远了。
他第一次发现——\
她从未真正属于这宫殿。\
她只是,替他守了五年。
辰时三刻,冷宫偏院。
云袖醒在病榻,额上敷着湿巾,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
她睁眼,第一句问:“娘娘……回来了吗?”
宫女摇头:“没有。朝会刚散,齐王被押走了,可……皇后没回来。”
云袖闭上眼,眼泪顺着鬓角滑落。
她梦到了娘。
梦里娘说:“别让他知道我活着……”
她伸手探入枕下——玉佩不见了。
她猛地坐起,咳得撕心裂肺。
“我的玉佩呢?!”她抓住宫女的手,声音颤抖,“那个灰玉佩!去哪儿了?!”
宫女慌了:“奴婢……奴婢不知……昨夜有人来过,说替您整理寝具……”
云袖瘫倒回去,望着帐顶,喃喃:“完了……她看见了……她一定知道了……”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
一片雪花飘落窗棂,缓缓融化,像一滴未落尽的眼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