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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金殿藏锋

凤凰隐东宫

\[正文内容\]

晨光未透,东宫的雪还在下。

不是昨夜那种狂风卷着雪粒子砸窗的暴烈,而是细密、绵长,像一层灰白的纱,罩在屋檐、廊柱、红毯之上。昨夜铺就的猩红毡毯从正殿直通宫门,如今边缘已微微发暗,积雪融了又冻,踩上去会留下水痕,但没人敢走。

沈明珰坐在铜镜前,背脊挺直,肩线平缓,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像。

凤冠已摘,十二行珠串收进漆匣,压在妆台最底层。她只用一支素银簪绾发,簪头无饰,冷光一点,映着她眉心。木梳从发根缓缓滑至发尾,动作匀称,不快不慢。镜中人眼尾微挑,唇色淡,脸色偏白,像是久未见日光。

她不看脸,只盯着梳齿间缠着的一缕断发——乌黑,三寸长,是昨夜坐等吉时尽时,无意识扯下的。

那会儿她没觉疼。现在也没。

外头有脚步声,极轻,是宫人来换残烛。铜剪夹住焦黑的烛芯,“啪”一声轻响,火星溅落。香炉里的龙涎香将尽,青烟一缕,断了又续,像将熄未熄的命。

她听见殿门外风送来的低语,断断续续。

“……太子未临正殿……”

“合卺酒未饮,六礼未全……这谒庙大典,能成吗?”

“沈氏女若今日登阶,怕是要遭天谴。”

声音压得低,却故意让风带进来几分。是礼官的人。老的、年轻的,都等着看她失仪,看她慌乱,看她跪在雪地里求一个名分。

沈明珰的梳子停了一瞬。

指尖收紧,木梳边缘硌进掌心,留下一道浅白印子。

然后,继续梳。

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沈崇山教她《礼记·内则》。

“女子行礼,不在身姿,在气定。”\

“气不定,则礼崩。”\

“礼崩,则众口铄金。”

那时她站在书院廊下,雪也这样下着。父亲穿一件青灰长衫,手执竹简,目光沉静。\

“明珰,你要记住——别人看你哭,是看你弱。别人看你不动,才会怕你。”

她现在不怕。

她只是冷。

秦扶柳来了,没通报,直接推门进来。裙摆沾着雪,进门后轻轻跺了两下脚,声音很轻,像猫。

她走到沈明珰身后,目光扫过妆台:凤冠收了,嫁衣未脱,红绸还搭在臂弯上,像一团凝住的血。

“他们想你卸妆。”她说。

沈明珰没回头,只问:“名单呢?”

秦扶柳从袖中抽出一页薄纸,放在妆台角落。纸面泛黄,边角磨损,是尚仪局专用的《阴册》首页。

“工部尚书昨夜三更出府,马车未挂灯,直入齐王府西角门,在内逗留一个半时辰。”\

“同行者还有户部右侍郎、兵部武选司主事。”\

“谈话内容未录,但齐王近来频繁接见边军将领,已有七人出入其府邸。”

沈明珰看着那页纸,没伸手去拿。

“他们以为,太子无情,我便无依。”\

“所以今日,礼官要拿‘礼不成’做文章。”\

“只要我一步错,满朝都会说——沈家女德不配位,连丈夫都不愿碰。”

秦扶柳冷笑:“那你打算哭一场?还是摔杯控诉负心人?”

沈明珰终于抬眼,看向镜中秦扶柳的影子。

“我要让他们知道——”\

她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刮过冰面:\

“我不是来争宠的。”\

“我是来立规矩的。”

秦扶柳笑了。笑得很轻,像风吹过枯枝。

“娘娘今日去谒庙,不是祭祖。”\

“是宣战。”

沈明珰起身,整理嫁衣下摆。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层层叠叠,共十二重,每一步走动,都有光流动其间。

她走出正殿。

红毯从脚下延伸出去,穿过庭院,直通宫门。两侧宫人垂首肃立,无人敢抬头。风卷薄雾,她的身影孤绝,却无半分摇晃。

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礼法的节拍上。

偏廊高处,萧承琰站在那里。

他来得迟。一身玄色太子朝服,腰束玉带,冠冕端正。本是来看她狼狈的——听说新妇一夜枯坐,红盖未掀,合卺未饮,今日必失态于宗庙之前。

可他看见的,是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独自走在红毯上,背脊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刀。

她没看他。

她甚至没往偏廊方向瞥一眼。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不是心疼。不是愧疚。\

是一种被看穿的恐慌。

他躲了一夜,烧了旧信,以为自己守住了初心。\

可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重要。

沈明珰踏上宗庙石阶时,天光已微亮。

青砖泛湿,映着灰白的天。百官列于丹墀之下,文东武西,手持玉笏,屏息等待。礼官十余人立于阶前,为首的老礼官须发皆白,面容肃穆,眼神却藏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冷光。

他越众而出,拱手高声道:

“启禀太子妃——”\

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合卺未饮,六礼未全。按《宗典》第七章第三条,婚仪未竟者,不得祭告先祖,恐亵渎神灵,惊扰宗庙!”

话音落,全场寂静。

无数道目光投向沈明珰。

有人等着她低头。\

有人等着她退下。\

有人等着她当众落泪,从此沦为笑柄。

沈明珰站在石阶最高处,风吹动她的嫁衣,红绸猎猎,像一团烧不灭的火。

她抬眸,直视老礼官。

声音清越,如磬击石:

“本宫所执,非寻常婚书。”

她右手探向腰间,缓缓取出那枚“合璧”玉佩。

双螭缠绕,口衔一璧,玉质温润,边缘刻有御玺暗纹。她高举于光下,玉光流转,映得众人睁不开眼。

“此乃先帝亲赐信物。”\

“父皇诏曰:‘以信物代礼,六仪俱备’。”\

“太子既奉旨成婚,尔等以琐节驳正统——是质疑先帝遗诏,还是藐视宗庙礼制?”

空气骤然凝固。

老礼官脸色瞬间惨白。

他知道这玉佩。\

先帝晚年病重,曾召太傅沈崇山入宫密谈,赐下此物,言“东宫有变,可代诏行事”。那是权臣制衡的暗棋,从未公之于众。

可她拿出来了。

而且,是在这种场合。

这不是辩解。\

这是反杀。

沈明珰再进一步,声音压下全场:

“本宫乃太傅之女,自幼习《周礼》《仪注》,三岁诵《女诫》,七岁通《宗法》。”\

她目光扫过诸臣,一字一顿:\

“尔等以‘礼’攻我——可曾想过?”\

“我,才是这宫中最懂礼之人?”

最后一句落下,如同重锤砸地。

老礼官膝盖一软,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臣……妄议宗庙,罪该万死!”

身后数名礼官也纷纷跪倒,不敢抬头。

沈明珰不扶,不语,只轻轻拂袖,转身登阶。

她走过老礼官身边时,脚步未停,声音却落下来,极轻:

“下次开口前,先翻翻《宗典》第七章第一条——‘妃位既定,礼成于册封之日,非洞房之时’。”\

“别让我教你读书。”

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宗庙大门。

铜铃轻响,香烟缭绕。

身后,老礼官伏地颤抖,额角渗血。\

前方,祖先牌位森然林立,烛火幽幽。

她跪下,叩首。

三拜九叩,动作标准,无一丝差错。

百官陆续跟进,无人再敢多言。

萧承琰站在远处,手握玉笏,指节发白。

他原以为她是被动承受的棋子。\

是家族用来联姻的工具。\

是那个他可以无视、可以辜负、可以永远藏在阴影里的女人。

可她刚才那一句——“我才是这宫中最懂礼之人”——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他忽然意识到:\

那一夜未掀的盖头之下,不是什么娇弱闺秀。\

而是一个早就在等他犯错的人。

回宫后,沈明珰未歇,径直走入东宫书房。

秦扶柳紧随其后。

“传老尚宫。”\

“调东宫近三年庶务簿册。”\

“另,派医女去云袖住处,查她近日药渣,尤其是昨夜所服汤药,务必留存。”

秦扶柳挑眉:“你要查她病情?”

“她咳血。”沈明珰提笔蘸墨,淡淡道,“一个咳血的人,能撑多久?”

“可她只是个宫女。”\

“你何必费心?”

沈明珰落笔如刀,写下第一行批注:

“炭例虚报三成,即刻彻查内务房账目。”\

“春服未备,各宫采买提前半月。”\

“膳食参片减半,系内侍克扣,主事者罚俸三月。”

她抬头,目光冷:

“她不是重点。”\

“重点是——谁让她咳血。”

秦扶柳沉默片刻,点头。

“齐王近日动作频频。”\

“不止工部,他还接触了禁军副统领。”\

“有人在拉队伍。”

沈明珰冷笑:“他赌太子无情,便有机可乘。”\

“可他忘了——无情之人,最易被权势反噬。”\

“我要他输在,以为我不在乎的时候。”

她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一夜未眠,眼睛却亮得吓人。

老尚宫端着茶进来,原以为贵女娇惯,理不了这些琐事,结果一看——\

三本账册已被圈点完毕,错漏清晰,批注简洁有力。

她低声叹:“娘娘理家如理国,老奴服矣。”

沈明珰没应,只问:“云袖的药,谁开的?”

“太医院刘院判。”\

“但药材是从内务房取的,经手的是赵德全的人。”

秦扶柳眼神一冷:“赵德全?他和齐王……”

“查。”沈明珰只说一个字。

夜深。

偏殿烛火未熄。

萧承琰坐在案前,面前摊着沈明珰呈上的《东宫用度疏》。本想挑刺,看她治家无方,好寻个由头削她权柄。

可翻着翻着,他愣住了。

账目清晰,条理分明,每一笔支出都有依据,每一处裁减都附有理由。\

她甚至在末尾加了一句:

“东宫岁用可减两成,三年可积银四十万两,以备边关军需。”

他皱眉,继续翻。

忽然,一页夹纸滑落。

他捡起。

是一册《三省五品以上官员履历简录》。

详列籍贯、门第、政绩、党属、亲缘关系、过往奏对倾向,甚至标注了“可用”“可拉拢”“需防备”三类。

字迹清峻,工整如刻,最后一页,落款两个字——

**沈明珰**

他盯着那两个字,久久不动。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签名边缘,像是要确认它是否真实。

她什么时候查的?\

她要做什么?\

她一个女人,为何要掌握这么多?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独坐喜榻,红盖未掀,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在等他。\

原来,她是在等所有人犯错。

他慢慢靠回椅背,闭上眼。

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

他不是在逃避一段婚姻。\

他是在面对一个,可能比他更懂这江山如何运转的人。

与此同时,尚仪局医房。

秦扶柳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云袖的药方。她逐味比对,眉头越皱越紧。

寻常滋阴养肺方,本无大碍。\

可其中一味——**断肠草末**——赫然在列。

她手指一顿。

断肠草,宫中禁药。微量可镇痛安神,长期服用,致心脉衰竭,死状如痨病,极难察觉。

她冷笑出声。

“有人不想她活太久。”

画外,风掠过窗棂,沙沙作响。

镜头拉远。

东宫深处,灯火零星。\

正殿,沈明珰仍在批阅文书,烛光映着她侧脸,冷而静。\

偏殿,萧承琰盯着那份履历册,指尖微颤。\

医房,秦扶柳将药方收进铁匣,锁入暗格。

窗外夜色如墨。

权谋之网,已悄然张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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