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晨光未透,东宫的雪还在下。
不是昨夜那种狂风卷着雪粒子砸窗的暴烈,而是细密、绵长,像一层灰白的纱,罩在屋檐、廊柱、红毯之上。昨夜铺就的猩红毡毯从正殿直通宫门,如今边缘已微微发暗,积雪融了又冻,踩上去会留下水痕,但没人敢走。
沈明珰坐在铜镜前,背脊挺直,肩线平缓,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玉像。
凤冠已摘,十二行珠串收进漆匣,压在妆台最底层。她只用一支素银簪绾发,簪头无饰,冷光一点,映着她眉心。木梳从发根缓缓滑至发尾,动作匀称,不快不慢。镜中人眼尾微挑,唇色淡,脸色偏白,像是久未见日光。
她不看脸,只盯着梳齿间缠着的一缕断发——乌黑,三寸长,是昨夜坐等吉时尽时,无意识扯下的。
那会儿她没觉疼。现在也没。
外头有脚步声,极轻,是宫人来换残烛。铜剪夹住焦黑的烛芯,“啪”一声轻响,火星溅落。香炉里的龙涎香将尽,青烟一缕,断了又续,像将熄未熄的命。
她听见殿门外风送来的低语,断断续续。
“……太子未临正殿……”
“合卺酒未饮,六礼未全……这谒庙大典,能成吗?”
“沈氏女若今日登阶,怕是要遭天谴。”
声音压得低,却故意让风带进来几分。是礼官的人。老的、年轻的,都等着看她失仪,看她慌乱,看她跪在雪地里求一个名分。
沈明珰的梳子停了一瞬。
指尖收紧,木梳边缘硌进掌心,留下一道浅白印子。
然后,继续梳。
一下,又一下。
她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沈崇山教她《礼记·内则》。
“女子行礼,不在身姿,在气定。”\
“气不定,则礼崩。”\
“礼崩,则众口铄金。”
那时她站在书院廊下,雪也这样下着。父亲穿一件青灰长衫,手执竹简,目光沉静。\
“明珰,你要记住——别人看你哭,是看你弱。别人看你不动,才会怕你。”
她现在不怕。
她只是冷。
秦扶柳来了,没通报,直接推门进来。裙摆沾着雪,进门后轻轻跺了两下脚,声音很轻,像猫。
她走到沈明珰身后,目光扫过妆台:凤冠收了,嫁衣未脱,红绸还搭在臂弯上,像一团凝住的血。
“他们想你卸妆。”她说。
沈明珰没回头,只问:“名单呢?”
秦扶柳从袖中抽出一页薄纸,放在妆台角落。纸面泛黄,边角磨损,是尚仪局专用的《阴册》首页。
“工部尚书昨夜三更出府,马车未挂灯,直入齐王府西角门,在内逗留一个半时辰。”\
“同行者还有户部右侍郎、兵部武选司主事。”\
“谈话内容未录,但齐王近来频繁接见边军将领,已有七人出入其府邸。”
沈明珰看着那页纸,没伸手去拿。
“他们以为,太子无情,我便无依。”\
“所以今日,礼官要拿‘礼不成’做文章。”\
“只要我一步错,满朝都会说——沈家女德不配位,连丈夫都不愿碰。”
秦扶柳冷笑:“那你打算哭一场?还是摔杯控诉负心人?”
沈明珰终于抬眼,看向镜中秦扶柳的影子。
“我要让他们知道——”\
她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刮过冰面:\
“我不是来争宠的。”\
“我是来立规矩的。”
秦扶柳笑了。笑得很轻,像风吹过枯枝。
“娘娘今日去谒庙,不是祭祖。”\
“是宣战。”
沈明珰起身,整理嫁衣下摆。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层层叠叠,共十二重,每一步走动,都有光流动其间。
她走出正殿。
红毯从脚下延伸出去,穿过庭院,直通宫门。两侧宫人垂首肃立,无人敢抬头。风卷薄雾,她的身影孤绝,却无半分摇晃。
她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都像踩在礼法的节拍上。
偏廊高处,萧承琰站在那里。
他来得迟。一身玄色太子朝服,腰束玉带,冠冕端正。本是来看她狼狈的——听说新妇一夜枯坐,红盖未掀,合卺未饮,今日必失态于宗庙之前。
可他看见的,是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独自走在红毯上,背脊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刀。
她没看他。
她甚至没往偏廊方向瞥一眼。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空了一下。
不是心疼。不是愧疚。\
是一种被看穿的恐慌。
他躲了一夜,烧了旧信,以为自己守住了初心。\
可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重要。
沈明珰踏上宗庙石阶时,天光已微亮。
青砖泛湿,映着灰白的天。百官列于丹墀之下,文东武西,手持玉笏,屏息等待。礼官十余人立于阶前,为首的老礼官须发皆白,面容肃穆,眼神却藏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冷光。
他越众而出,拱手高声道:
“启禀太子妃——”\
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合卺未饮,六礼未全。按《宗典》第七章第三条,婚仪未竟者,不得祭告先祖,恐亵渎神灵,惊扰宗庙!”
话音落,全场寂静。
无数道目光投向沈明珰。
有人等着她低头。\
有人等着她退下。\
有人等着她当众落泪,从此沦为笑柄。
沈明珰站在石阶最高处,风吹动她的嫁衣,红绸猎猎,像一团烧不灭的火。
她抬眸,直视老礼官。
声音清越,如磬击石:
“本宫所执,非寻常婚书。”
她右手探向腰间,缓缓取出那枚“合璧”玉佩。
双螭缠绕,口衔一璧,玉质温润,边缘刻有御玺暗纹。她高举于光下,玉光流转,映得众人睁不开眼。
“此乃先帝亲赐信物。”\
“父皇诏曰:‘以信物代礼,六仪俱备’。”\
“太子既奉旨成婚,尔等以琐节驳正统——是质疑先帝遗诏,还是藐视宗庙礼制?”
空气骤然凝固。
老礼官脸色瞬间惨白。
他知道这玉佩。\
先帝晚年病重,曾召太傅沈崇山入宫密谈,赐下此物,言“东宫有变,可代诏行事”。那是权臣制衡的暗棋,从未公之于众。
可她拿出来了。
而且,是在这种场合。
这不是辩解。\
这是反杀。
沈明珰再进一步,声音压下全场:
“本宫乃太傅之女,自幼习《周礼》《仪注》,三岁诵《女诫》,七岁通《宗法》。”\
她目光扫过诸臣,一字一顿:\
“尔等以‘礼’攻我——可曾想过?”\
“我,才是这宫中最懂礼之人?”
最后一句落下,如同重锤砸地。
老礼官膝盖一软,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
“臣……妄议宗庙,罪该万死!”
身后数名礼官也纷纷跪倒,不敢抬头。
沈明珰不扶,不语,只轻轻拂袖,转身登阶。
她走过老礼官身边时,脚步未停,声音却落下来,极轻:
“下次开口前,先翻翻《宗典》第七章第一条——‘妃位既定,礼成于册封之日,非洞房之时’。”\
“别让我教你读书。”
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宗庙大门。
铜铃轻响,香烟缭绕。
身后,老礼官伏地颤抖,额角渗血。\
前方,祖先牌位森然林立,烛火幽幽。
她跪下,叩首。
三拜九叩,动作标准,无一丝差错。
百官陆续跟进,无人再敢多言。
萧承琰站在远处,手握玉笏,指节发白。
他原以为她是被动承受的棋子。\
是家族用来联姻的工具。\
是那个他可以无视、可以辜负、可以永远藏在阴影里的女人。
可她刚才那一句——“我才是这宫中最懂礼之人”——像一记耳光,抽在他脸上。
他忽然意识到:\
那一夜未掀的盖头之下,不是什么娇弱闺秀。\
而是一个早就在等他犯错的人。
回宫后,沈明珰未歇,径直走入东宫书房。
秦扶柳紧随其后。
“传老尚宫。”\
“调东宫近三年庶务簿册。”\
“另,派医女去云袖住处,查她近日药渣,尤其是昨夜所服汤药,务必留存。”
秦扶柳挑眉:“你要查她病情?”
“她咳血。”沈明珰提笔蘸墨,淡淡道,“一个咳血的人,能撑多久?”
“可她只是个宫女。”\
“你何必费心?”
沈明珰落笔如刀,写下第一行批注:
“炭例虚报三成,即刻彻查内务房账目。”\
“春服未备,各宫采买提前半月。”\
“膳食参片减半,系内侍克扣,主事者罚俸三月。”
她抬头,目光冷:
“她不是重点。”\
“重点是——谁让她咳血。”
秦扶柳沉默片刻,点头。
“齐王近日动作频频。”\
“不止工部,他还接触了禁军副统领。”\
“有人在拉队伍。”
沈明珰冷笑:“他赌太子无情,便有机可乘。”\
“可他忘了——无情之人,最易被权势反噬。”\
“我要他输在,以为我不在乎的时候。”
她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一夜未眠,眼睛却亮得吓人。
老尚宫端着茶进来,原以为贵女娇惯,理不了这些琐事,结果一看——\
三本账册已被圈点完毕,错漏清晰,批注简洁有力。
她低声叹:“娘娘理家如理国,老奴服矣。”
沈明珰没应,只问:“云袖的药,谁开的?”
“太医院刘院判。”\
“但药材是从内务房取的,经手的是赵德全的人。”
秦扶柳眼神一冷:“赵德全?他和齐王……”
“查。”沈明珰只说一个字。
夜深。
偏殿烛火未熄。
萧承琰坐在案前,面前摊着沈明珰呈上的《东宫用度疏》。本想挑刺,看她治家无方,好寻个由头削她权柄。
可翻着翻着,他愣住了。
账目清晰,条理分明,每一笔支出都有依据,每一处裁减都附有理由。\
她甚至在末尾加了一句:
“东宫岁用可减两成,三年可积银四十万两,以备边关军需。”
他皱眉,继续翻。
忽然,一页夹纸滑落。
他捡起。
是一册《三省五品以上官员履历简录》。
详列籍贯、门第、政绩、党属、亲缘关系、过往奏对倾向,甚至标注了“可用”“可拉拢”“需防备”三类。
字迹清峻,工整如刻,最后一页,落款两个字——
**沈明珰**
他盯着那两个字,久久不动。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签名边缘,像是要确认它是否真实。
她什么时候查的?\
她要做什么?\
她一个女人,为何要掌握这么多?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独坐喜榻,红盖未掀,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在等他。\
原来,她是在等所有人犯错。
他慢慢靠回椅背,闭上眼。
额角渗出一层冷汗。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识到——\
他不是在逃避一段婚姻。\
他是在面对一个,可能比他更懂这江山如何运转的人。
与此同时,尚仪局医房。
秦扶柳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云袖的药方。她逐味比对,眉头越皱越紧。
寻常滋阴养肺方,本无大碍。\
可其中一味——**断肠草末**——赫然在列。
她手指一顿。
断肠草,宫中禁药。微量可镇痛安神,长期服用,致心脉衰竭,死状如痨病,极难察觉。
她冷笑出声。
“有人不想她活太久。”
画外,风掠过窗棂,沙沙作响。
镜头拉远。
东宫深处,灯火零星。\
正殿,沈明珰仍在批阅文书,烛光映着她侧脸,冷而静。\
偏殿,萧承琰盯着那份履历册,指尖微颤。\
医房,秦扶柳将药方收进铁匣,锁入暗格。
窗外夜色如墨。
权谋之网,已悄然张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