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龙凤喜烛在鎏金烛台上摇曳,火光一跳一跳的,像快断的气。烛泪垂下来,一道压一道,凝成暗红的冰珠,挂在铜台边缘,像是谁哭久了,眼泪冻在了脸上。
东宫正殿铺着猩红毡毯,从殿门直通内堂喜榻,一路摆满贺礼,珊瑚树、玉如意、金丝绣帐,堆得比人还高。可礼官刚念完“礼成”,那些捧着托盘的宫人便鱼贯退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只余风掠过帘角的一声轻响。
她坐在喜榻上,不动。
凤冠沉,十二行珠串垂落眼前,红盖头未掀,红绸一角搭在膝头,像一片落不下去的血。她的手搭在嫁衣下摆,指尖缓缓抚过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层层叠叠,共十二重,每一针都出自沈家绣坊的老嬷之手,耗时九个月,一针没断。
她知道吉时快过了。
也知道,太子不会来。
但她不能动。
若她自己起身揭盖,明日朝会上,就会有言官叩首奏本:“沈氏女不堪承嫡,未等夫君临幸,便自去妆容,失仪辱国。”父兄在朝中多年经营,岂能因她一夜坐空,毁于一句流言?
所以她坐着。
不是等他。
是守势。
掌灯的宫人提着铜剪走近,手有点抖。她剪了烛芯,低声道:“娘娘,夜深了……余烛不留也罢。”
“留着。”\
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划过静室。\
“本宫等太子。”
宫人猛地顿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头退下。脚步急,却不敢跑。殿门合拢,再无声息。
烛火独明,映她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孤瘦如寒鸦,一动不动。
外面起了风,卷着雪粒子拍窗,啪、啪、啪,像谁在敲。
更鼓响了第一声。
亥时。
偏殿灯影微晃。
萧承琰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封信,纸页泛黄,边角磨得发毛。信封上无字,他却认得那折角的方式——右下角折两次,是她从前的习惯。
他慢慢展开。
“愿君常安,勿念贱婢。”\
八个字,笔迹清秀,力道很轻,像怕惊扰了谁。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从“安”字滑到“贱”字,停住。喉头动了动,没发出声。
窗外雪落无声。\
他闭上眼。\
冷宫那年冬天,他病倒在柴房,高烧三日不退。一碗米汤递到唇边,滚烫。他迷糊中抓住那只手,瘦,冷,腕上有一道旧疤。他听见她说:“殿下别怕,我在这儿。”\
那一夜,他活了下来。\
后来他掌权,将她从掖庭提出来,赐居偏殿,不名不份,却胜似妃嫔。
可今日,是他大婚之日。\
他娶的是太傅之女,沈明珰。\
满朝文武看着,宗庙祖训压着,他不得不娶。\
但他掀不了那块盖头。\
他做不到。
他若掀了,就等于亲手埋了过去十年。
所以他不来。\
他躲在这里,看一封旧信,像守着最后一点干净的东西。
殿外,有内侍低声议论,被风卷进来半句:“殿下……仍在偏殿,未曾动身。”
话音未落,便被人捂了嘴拖走。
正殿内,沈明珰闭着眼。
她听得见。
每一句,都听得分明。
合卺酒摆在案上,两杯,一模一样。酒面平静,倒映着她不动的身影。她没碰它。她知道,只要她喝下,就算礼成。可若他不饮,这酒就成了笑话——一半温着,一半凉透。
她不喝。\
也不让人撤。
她就这么坐着,像一尊泥塑的神像,供人祭拜,却无香火。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推开。
秦扶柳来了。
她穿一身深青宫装,裙摆沾了雪,进门便轻轻跺了跺脚。手里提着个暖炉,走至沈明珰身侧,将炉子放在脚边。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夜深了,不如先卸妆歇息?明日还有谒庙大典。”
沈明珰没睁眼。\
“等不来人,也要守住这殿。”
秦扶柳站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像风吹过檐角的铃。\
“好一个‘守住’。”她低声道,“他们巴不得您哭,巴不得您闹,摔杯砸盏,失态出丑。只要您一动怒,沈家就成了笑柄。可您只要坐着,一言不发,一泪不流——”\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您就赢了。”
沈明珰依旧不动。\
但她的手指,从嫁衣下摆移开了。\
缓缓滑向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玉佩,双螭缠绕,口衔一璧,名曰“合璧”。\
父亲昨夜交给她时,只说了一句话:\
“危时握紧,自有回应。”\
她当时没问是什么意思。\
现在也不问。\
她只是将玉佩攥进了掌心,指节发白。
殿外,更鼓响了第二声。\
子时。
宫人早已尽数回避,只剩两个粗使丫头在外间打盹,鼻息轻重不一。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噼啪”声。
秦扶柳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满殿红妆,最终落在那对合卺杯上。\
“尚仪局昨日报,工部尚书昨夜密会齐王。”\
她突然说。\
语气平常,像在说今日天气。
沈明珰眼皮微动。\
“记下。”\
两个字,轻如落针,却像刀刻进木。
秦扶柳嘴角微扬。\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东宫不会再是太子一人说了算的地方。\
沈明珰没哭,没闹,甚至没掀盖头。\
但她已经出手了。\
第一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殿外风更大了。\
雪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像谁在抓。
秦扶柳临走前,俯身在她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
“云袖昨夜咳血。”\
说完,转身离去,脚步无声。
沈明珰的手,终于从玉佩上松开。\
她没问为什么咳血,也没问严重与否。\
她只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云袖。\
原来那个让他宁负天下也不肯入洞房的女人,也不过是个病骨支离的宫女。\
她不恨。\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
他躲的不是她。\
是他自己。\
他怕面对一个真正能治国、能理政、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女人。\
他宁愿抱着一个虚弱的幻象,也不愿睁开眼看这江山如何摇摇欲坠。
所以,她不等了。\
她不需要他给的名分。\
她要的是——\
权。\
唯有权,能让女子不靠男人活着。\
唯有权,能让她说的话,比圣旨还重。
更鼓响了第三声。\
丑时。\
吉时已过。\
礼法上,这场婚礼已经“成”了。\
可殿内,红烛将尽,只剩三支还在烧,火光微弱,照得满室影影绰绰,像一场无人参加的葬礼。
她终于动了。
缓缓起身。\
动作很慢,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
凤冠沉重,压得她脖颈发酸,但她挺直背脊,一步未晃。
她抬手,指尖触到红盖头边缘。\
红绸粗糙,磨得指腹发痒。\
她停了一瞬。\
然后,用力一掀。
盖头落地。\
无声。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眉如远山,眼若寒星,唇色淡,像没涂胭脂。\
没有泪痕。\
一滴都没有。\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取帕,轻轻擦了擦唇角。\
又伸手,将歪斜的凤冠扶正。\
指尖拂过额前那颗明珠,冰凉。
“从今往后,”她低声说,声音很轻,却像钉子扎进地里,“我不靠他给的名分活着。”
窗外风雪骤急,忽地吹开一线窗缝。\
雪粉扑进来,落在喜榻的红褥上,瞬间融化,留下一点湿痕,转眼又干了,像从未存在过。
她走到窗前,站定。\
红嫁衣如血,映着残烛,像一团烧不灭的火。\
铜镜里,空樽对影,鸾帐低垂,满室狼藉,如同祭奠。\
她不回头。\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没人再敢小瞧沈家的女儿。\
她也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摆设。
偏殿内,萧承琰终于动了。\
他将那封信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一点点烧起来,字迹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看着它烧完,轻轻吹散余灰。\
然后起身,整衣,系带。\
低语一声:\
“孤负天下,不负初心。”
他推门而出,踏雪走向正殿。\
风雪扑面,他眯起眼。\
远处,东宫正殿的窗内,烛火未熄。\
他知道,她还在等。\
可他已经不想去了。\
他宁愿她恨他。\
也不愿她看穿他不过是个懦夫。
正殿内,沈明珰听见了脚步声。\
她没回头。\
脚步在殿外停下,迟疑片刻,转身离去。\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最终消失在风雪中。
她冷笑一声,抬手将最后一支残烛吹灭。\
黑暗吞没一切。\
只有她站在窗前,轮廓清晰,像一柄出鞘的刀。
天快亮了。\
晨雾弥漫,东宫笼罩在灰白之中。\
唯正殿烛火未熄的痕迹,还残留在窗纸上,像一道未愈的伤。
这一局,她入了。\
但棋手,未必是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