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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红盖未掀

凤凰隐东宫

\[正文内容\]

龙凤喜烛在鎏金烛台上摇曳,火光一跳一跳的,像快断的气。烛泪垂下来,一道压一道,凝成暗红的冰珠,挂在铜台边缘,像是谁哭久了,眼泪冻在了脸上。

东宫正殿铺着猩红毡毯,从殿门直通内堂喜榻,一路摆满贺礼,珊瑚树、玉如意、金丝绣帐,堆得比人还高。可礼官刚念完“礼成”,那些捧着托盘的宫人便鱼贯退下,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只余风掠过帘角的一声轻响。

她坐在喜榻上,不动。

凤冠沉,十二行珠串垂落眼前,红盖头未掀,红绸一角搭在膝头,像一片落不下去的血。她的手搭在嫁衣下摆,指尖缓缓抚过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层层叠叠,共十二重,每一针都出自沈家绣坊的老嬷之手,耗时九个月,一针没断。

她知道吉时快过了。

也知道,太子不会来。

但她不能动。

若她自己起身揭盖,明日朝会上,就会有言官叩首奏本:“沈氏女不堪承嫡,未等夫君临幸,便自去妆容,失仪辱国。”父兄在朝中多年经营,岂能因她一夜坐空,毁于一句流言?

所以她坐着。

不是等他。

是守势。

掌灯的宫人提着铜剪走近,手有点抖。她剪了烛芯,低声道:“娘娘,夜深了……余烛不留也罢。”

“留着。”\

声音不高,却像刀刃划过静室。\

“本宫等太子。”

宫人猛地顿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头退下。脚步急,却不敢跑。殿门合拢,再无声息。

烛火独明,映她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孤瘦如寒鸦,一动不动。

外面起了风,卷着雪粒子拍窗,啪、啪、啪,像谁在敲。

更鼓响了第一声。

亥时。

偏殿灯影微晃。

萧承琰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封信,纸页泛黄,边角磨得发毛。信封上无字,他却认得那折角的方式——右下角折两次,是她从前的习惯。

他慢慢展开。

“愿君常安,勿念贱婢。”\

八个字,笔迹清秀,力道很轻,像怕惊扰了谁。

他盯着那行字,指尖从“安”字滑到“贱”字,停住。喉头动了动,没发出声。

窗外雪落无声。\

他闭上眼。\

冷宫那年冬天,他病倒在柴房,高烧三日不退。一碗米汤递到唇边,滚烫。他迷糊中抓住那只手,瘦,冷,腕上有一道旧疤。他听见她说:“殿下别怕,我在这儿。”\

那一夜,他活了下来。\

后来他掌权,将她从掖庭提出来,赐居偏殿,不名不份,却胜似妃嫔。

可今日,是他大婚之日。\

他娶的是太傅之女,沈明珰。\

满朝文武看着,宗庙祖训压着,他不得不娶。\

但他掀不了那块盖头。\

他做不到。

他若掀了,就等于亲手埋了过去十年。

所以他不来。\

他躲在这里,看一封旧信,像守着最后一点干净的东西。

殿外,有内侍低声议论,被风卷进来半句:“殿下……仍在偏殿,未曾动身。”

话音未落,便被人捂了嘴拖走。

正殿内,沈明珰闭着眼。

她听得见。

每一句,都听得分明。

合卺酒摆在案上,两杯,一模一样。酒面平静,倒映着她不动的身影。她没碰它。她知道,只要她喝下,就算礼成。可若他不饮,这酒就成了笑话——一半温着,一半凉透。

她不喝。\

也不让人撤。

她就这么坐着,像一尊泥塑的神像,供人祭拜,却无香火。

不知过了多久,门又被推开。

秦扶柳来了。

她穿一身深青宫装,裙摆沾了雪,进门便轻轻跺了跺脚。手里提着个暖炉,走至沈明珰身侧,将炉子放在脚边。

“娘娘。”她声音压得极低,“夜深了,不如先卸妆歇息?明日还有谒庙大典。”

沈明珰没睁眼。\

“等不来人,也要守住这殿。”

秦扶柳站着,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像风吹过檐角的铃。\

“好一个‘守住’。”她低声道,“他们巴不得您哭,巴不得您闹,摔杯砸盏,失态出丑。只要您一动怒,沈家就成了笑柄。可您只要坐着,一言不发,一泪不流——”\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您就赢了。”

沈明珰依旧不动。\

但她的手指,从嫁衣下摆移开了。\

缓缓滑向腰间。\

那里挂着一枚玉佩,双螭缠绕,口衔一璧,名曰“合璧”。\

父亲昨夜交给她时,只说了一句话:\

“危时握紧,自有回应。”\

她当时没问是什么意思。\

现在也不问。\

她只是将玉佩攥进了掌心,指节发白。

殿外,更鼓响了第二声。\

子时。

宫人早已尽数回避,只剩两个粗使丫头在外间打盹,鼻息轻重不一。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噼啪”声。

秦扶柳站在她身后,目光扫过满殿红妆,最终落在那对合卺杯上。\

“尚仪局昨日报,工部尚书昨夜密会齐王。”\

她突然说。\

语气平常,像在说今日天气。

沈明珰眼皮微动。\

“记下。”\

两个字,轻如落针,却像刀刻进木。

秦扶柳嘴角微扬。\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东宫不会再是太子一人说了算的地方。\

沈明珰没哭,没闹,甚至没掀盖头。\

但她已经出手了。\

第一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殿外风更大了。\

雪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像谁在抓。

秦扶柳临走前,俯身在她耳边,极轻地说了一句:\

“云袖昨夜咳血。”\

说完,转身离去,脚步无声。

沈明珰的手,终于从玉佩上松开。\

她没问为什么咳血,也没问严重与否。\

她只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云袖。\

原来那个让他宁负天下也不肯入洞房的女人,也不过是个病骨支离的宫女。\

她不恨。\

她只是忽然明白了——\

他躲的不是她。\

是他自己。\

他怕面对一个真正能治国、能理政、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女人。\

他宁愿抱着一个虚弱的幻象,也不愿睁开眼看这江山如何摇摇欲坠。

所以,她不等了。\

她不需要他给的名分。\

她要的是——\

权。\

唯有权,能让女子不靠男人活着。\

唯有权,能让她说的话,比圣旨还重。

更鼓响了第三声。\

丑时。\

吉时已过。\

礼法上,这场婚礼已经“成”了。\

可殿内,红烛将尽,只剩三支还在烧,火光微弱,照得满室影影绰绰,像一场无人参加的葬礼。

她终于动了。

缓缓起身。\

动作很慢,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

凤冠沉重,压得她脖颈发酸,但她挺直背脊,一步未晃。

她抬手,指尖触到红盖头边缘。\

红绸粗糙,磨得指腹发痒。\

她停了一瞬。\

然后,用力一掀。

盖头落地。\

无声。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眉如远山,眼若寒星,唇色淡,像没涂胭脂。\

没有泪痕。\

一滴都没有。\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取帕,轻轻擦了擦唇角。\

又伸手,将歪斜的凤冠扶正。\

指尖拂过额前那颗明珠,冰凉。

“从今往后,”她低声说,声音很轻,却像钉子扎进地里,“我不靠他给的名分活着。”

窗外风雪骤急,忽地吹开一线窗缝。\

雪粉扑进来,落在喜榻的红褥上,瞬间融化,留下一点湿痕,转眼又干了,像从未存在过。

她走到窗前,站定。\

红嫁衣如血,映着残烛,像一团烧不灭的火。\

铜镜里,空樽对影,鸾帐低垂,满室狼藉,如同祭奠。\

她不回头。\

她知道,这一夜之后,没人再敢小瞧沈家的女儿。\

她也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摆设。

偏殿内,萧承琰终于动了。\

他将那封信凑近烛火。\

火苗舔上纸角,一点点烧起来,字迹扭曲、焦黑、化为灰烬。\

他看着它烧完,轻轻吹散余灰。\

然后起身,整衣,系带。\

低语一声:\

“孤负天下,不负初心。”

他推门而出,踏雪走向正殿。\

风雪扑面,他眯起眼。\

远处,东宫正殿的窗内,烛火未熄。\

他知道,她还在等。\

可他已经不想去了。\

他宁愿她恨他。\

也不愿她看穿他不过是个懦夫。

正殿内,沈明珰听见了脚步声。\

她没回头。\

脚步在殿外停下,迟疑片刻,转身离去。\

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最终消失在风雪中。

她冷笑一声,抬手将最后一支残烛吹灭。\

黑暗吞没一切。\

只有她站在窗前,轮廓清晰,像一柄出鞘的刀。

天快亮了。\

晨雾弥漫,东宫笼罩在灰白之中。\

唯正殿烛火未熄的痕迹,还残留在窗纸上,像一道未愈的伤。

这一局,她入了。\

但棋手,未必是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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