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深海漫步者”号冲破海面的瞬间，庄小侠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刺得闭上了眼睛。在深海的绝对黑暗中待了十多个小时后，即便是阴沉天空下的漫射光也显得过于明亮。他解开安全带，感到全身肌肉因长时间保持同一姿势而僵硬酸痛。

　　“欢迎回到人间，庄教授。”通讯器里传来施真漫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专业冷静，仿佛深海中的那一丝颤抖从未存在过。“‘信天翁’号正在接近，三分钟后接驳。”

　　透过仍挂着水珠的舷窗，庄小侠看到科考母船“信天翁”号的灰色船体正劈开波浪靠近。甲板上，几个橙色身影在忙碌，准备回收潜水器。一切如常，井然有序。但庄小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潜水器轻微震动，与母船的接驳系统完成对接。舱门气压平衡的嘶嘶声响起，然后密封门滑开，混合着海盐、柴油和潮湿金属味道的空气涌入舱内。庄小侠深吸一口气，抓起装有加密数据存储器的防水包，弯腰走出狭小的舱口。

　　“庄教授！”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考察队队长李文涛正从对接舱的梯子上爬下来，五十多岁的海洋地质学家，脸上刻着多年海上风吹日晒的纹路。“下潜时间比预定多了两小时，我们还以为——”

　　“设备出了点小问题，调整花了些时间。”庄小侠打断他，语气轻松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没什么大不了的。深海漫步者表现完美。”

　　李文涛的眉头没有完全舒展，但点了点头。“数据收集得怎么样？找到那个热液喷口了吗？”

　　“有些有趣的发现，需要回去仔细分析。”庄小侠拍了拍防水包，“声纳测绘显示这片区域的地质构造比预想的复杂得多。我建议扩大探测范围。”

　　“预算可能不允许。”李文涛实事求是地说，“董事会已经在问为什么这个项目延期了三周。如果没有突破性发现，我们的资金下季度可能会被削减。”

　　“会有突破的。”庄小侠保证道，同时注意到施真漫也从对接通道走了过来。她面色苍白，但步伐稳定，手里拿着自己的数据板，目光与庄小侠短暂接触，然后迅速移开。

　　“施博士，潜水器状态如何？”李文涛转向她。

　　“所有系统正常，李队长。不过主声纳阵列在深度超过八千米时出现间歇性故障，需要彻底检修。”施真漫流畅地汇报，“另外，外部摄像机镜头七在回收时发现轻微刮痕，可能是与小型漂浮物接触造成的。我已经在维护日志中标记。”

　　她撒谎了，庄小侠意识到。而且如此自然，如此专业，甚至没有看他一眼。那些刮痕——如果存在的话——是那巨大阴影擦过潜水器时留下的，不是“小型漂浮物”。

　　“好吧，让技术团队优先处理。”李文涛说，“庄教授，你看起来需要休息。今天剩下的时间自由活动，明天上午十点开简报会，向团队分享你的初步发现。”

　　“当然。”庄小侠点头，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防水包的背带。

　　庄小侠的船舱在“信天翁”号的上层甲板，有一扇圆形舷窗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他一进房间就反锁了门，将防水包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即打开。相反，他走到舷窗前，望着外面灰蓝色的海面。

　　海浪缓慢起伏，如同巨兽的呼吸。在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黑暗、高压、陌生，以及那个不应该存在的结构。那个倒计时归零的结构。

　　他闭上眼睛，那串脉冲声仍在他脑海中回响：咚。咚—咚。咚—咚—咚。然后是最后的同步脉冲，所有的节奏汇集成一个悠长的共鸣，接着是彻底的寂静。倒计时结束。然后呢？

　　敲门声响起，谨慎而克制。

　　庄小侠转身。“谁？”

　　“是我。”施真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打开门。施真漫已经换下工作服，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卡其裤，头发仍微湿，脸上带着洗过脸后未完全擦干的水痕。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

　　“我能进来吗？”

　　庄小侠侧身让她进入，再次锁上门。施真漫没有坐下，而是直接走到桌边，看着那个防水包。

　　“你备份了吗？”她问，没有看他的眼睛。

　　“加密存储，离线状态。只有我的生物密钥能打开。”庄小侠说，“你呢？”

　　施真漫举起平板。“原始数据流已经按程序上传到船上服务器，但做了标记处理——移除了最后十五分钟的所有异常读数，用随机噪声替代。音频文件完全删除，替换为标准的深海环境音。”她终于抬头看他，“如果总部审查，他们只会看到一次普通的、结果不明确的下潜记录。”

　　“你篡改了数据。”庄小侠陈述道，不是指责，只是确认。

　　“你要求最高级别保密，庄教授。这是确保保密的方式。”施真漫的声音很平静，但手指紧紧握住平板边缘，指节发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声纳日志、压力传感器记录、能源消耗曲线——这些数据相互关联。如果有人仔细分析，会发现不一致。”

　　庄小侠点头。“所以我们必须在有人怀疑之前弄清楚那是什么。”

　　“然后呢？”施真漫放下平板，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这是一个防御性姿势。“假设——只是假设——那真的是某种非人类文明的遗迹，或者更糟，是某种仍然活跃的东西。我们该怎么办？向世界宣布？还是继续隐瞒？”

　　“你认为那是什么？”庄小侠反问，拉出桌边的椅子坐下，示意她也坐下。

　　施真漫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在床沿，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我不相信是外星人，如果这是你的意思。更可能是某种未知的自然构造，只是看起来像人造的。深海环境能够产生极其规则的矿物结构，比如热液烟囱——”

　　“热液烟囱不会发出有节奏的声波脉冲，”庄小侠温和地打断，“也不会显示出复杂的光信号模式，更不会有倒计时。”

　　“你怎么知道是倒计时？”施真漫尖锐地问，“也许那只是我们大脑在寻找模式。人类的大脑擅长在随机数据中看到规律，这是众所周知的认知偏差。”

　　庄小侠从口袋中掏出个人记录仪，调出一段声波图，将屏幕转向她。“看这个节奏。前十分钟，脉冲以斐波那契数列间隔出现：1，1，2，3，5，8，13秒。然后转为质数序列：2，3，5，7，11，13秒。最后十分钟，是简单的递减计数：600次脉冲，每次间隔一秒，直到归零。这不是随机，真漫。这是数学。这是语言。”

　　施真漫盯着屏幕，嘴唇抿成一条细线。她伸出手，放大声波图的最后部分，仔细研究脉冲的精确间隔。良久，她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垂下。

　　“好吧。不是自然现象。”她承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我们仍然不能确定那是智能的产物。可能是某种自动机制，古老的地质或生物系统，按照预设模式运行——”

　　“那个光束，真漫。那束光精确地穿过观测窗，在舱内投射图像。那是对我们存在的直接回应。”

　　“或者是触发机制。潜水器的灯光或声纳可能激活了某个休眠系统。”施真漫坚持道，但庄小侠能看出她自己也越来越不相信这个解释。

　　“那么那些图像呢？星图、古代地球轮廓、海底结构网络——所有这些信息都是随机的？”

　　施真漫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舷窗前，背对着他。窗外，太阳正沉入海平面，将天空染成橙红与紫红的渐变色，海面泛起金色波光。在这壮丽的日落之下，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我害怕，庄教授。”她终于说，声音低得几乎被空调系统的嗡嗡声掩盖。

　　“我也怕。”庄小侠诚实地说。

　　她转过身，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不是泪水，而是一种锐利的、几乎是愤怒的光芒。“不，你不明白。我哥哥，施真海，五年前参加了印度洋的一次深海勘探。他们的潜水器在七千五百米深度失去联系，三天后被发现漂浮在海面，舱门从内部锁定，所有系统完好，但全员失踪。官方报告说是‘人员失误导致舱门意外开启，全员被冲出舱外’。”

　　庄小侠屏住呼吸。他听说过那次事故，那是深海勘探界的一个著名谜团，一个无人愿意多谈的禁忌。

　　“但他们错了。”施真漫继续说，声音现在平稳而冰冷，“我黑进了调查组的加密服务器。舱内摄像机最后记录的画面显示，我哥哥盯着观测窗外，表情不是恐惧，而是……着迷。他在通讯器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它真美。’然后信号中断。没有爆炸，没有压力泄漏，什么都没有。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你认为这和我们的发现有关？”

　　“我不知道。”施真漫摇头，“但同样的深度区域，同样无法解释的现象，同样有规律的声波信号被记录在潜水器的黑匣子里——虽然调查组声称那是设备故障。现在，我们也遇到了类似的东西。而你，庄教授，你想要深入调查，就像我哥哥当年一样。”

　　庄小侠沉默了。船舱内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船体划过海浪的轻微震动。日落的光线逐渐暗淡，施真漫的脸庞陷入阴影中。

　　“我们必须小心，”他最终说，“但我们必须继续。你哥哥想知道真相，我们也一样。如果我们因为恐惧而退缩，那些消失的生命就真的毫无意义了。”

　　施真漫苦笑。“典型的庄小侠回答。‘真理高于安全，知识重于恐惧’。你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叫你吗？‘深海狂人’。他们说你会为了看一眼未知生物，愿意潜到马里亚纳海沟最深处。”

　　“他们说得没错。”庄小侠微微一笑。

　　施真漫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她走回桌边，打开平板，调出一组数据。“在我篡改上传数据之前，我做了一些分析。那个结构表面的图案——我提取了几帧最清晰的图像，做了增强处理。”

　　她将平板转向庄小侠。屏幕上显示着那巨大结构表面的几何图案，经过图像处理后，细节更加清晰：交错的螺旋、嵌套的六边形、无限循环的曲线网络。

　　“我运行了模式识别算法，在人类已知的所有文化符号、自然形态和数学模型中寻找匹配。”施真漫说，“零匹配。但有趣的是……”她滑动到下一张图片，显示出一个复杂的分形图案，“这个结构与某种深海海绵的骨骼结构有拓扑相似性，但规模放大了数千倍。而这个——”她又滑动，显示出一个像是某种流体动力学模拟的图案，“类似于极端压力下的湍流模式，但被‘冻结’在某种材料中。”

　　“所以它可能是某种生物结构？或者仿生结构？”

　　“或者是基于我们尚未理解的物理原理的建筑。”施真漫说，“但还有更奇怪的。”她调出最后一张图片，那是结构表面一处细节，放大到像素化边缘。“看这些细微的纹理。在纳米尺度上——根据摄像机分辨率推测——这些表面有类似电路的细微通道。而且它们似乎不是雕刻或蚀刻出来的，而是……生长出来的，就像晶体生长或生物矿化。”

　　庄小侠凑近屏幕，仔细观察那些几乎无法辨认的纹理。确实，那些线条似乎有机地分支、连接，形成复杂网络，与结构整体的几何刚性形成对比。

　　“像是某种技术产物，但采用生物方法制造。”他低声说。

　　“或者反过来：是生物，但具有技术能力。”施真漫说，“听着都很疯狂，我知道。但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东西——某种在人类认知框架之外的存在。”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庄教授？施博士？”是李文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庄小侠迅速收起记录仪，向施真漫使了个眼色。她点点头，调整了一下表情，恢复了平时的专业冷静。庄小侠打开门。

　　“李队长，什么事？”

　　李文涛面色凝重，手里拿着一部卫星电话。“刚刚收到总部的紧急通讯。‘信天翁’号必须立即改变航向，前往坐标14.3°N,145.2°E。”

　　“马里亚纳海沟？”施真漫从庄小侠身后走来，眉头紧皱，“那不是我们的研究区域。发生什么事了？”

　　“美国的一艘无人深潜器在那里失踪了。不是普通的科研设备，而是军方的秘密型号，正在进行某种‘深海监听任务’。”李文涛压低声音，“他们请求国际科研船队协助搜索，理由是‘科研合作’，但显然他们不想大张旗鼓。我们在最近的可调度船只名单上。”

　　“什么时候出发？”庄小侠问，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小时后。我们需要二十四小时航行到那个位置。”李文涛看着两人，“我知道这会打乱你们的研究计划，但这是来自高层的直接命令。而且……”他犹豫了一下，“失踪的深潜器最后传输的数据片段中，包含了一段异常声波信号。他们希望我们协助分析，鉴于我们在深海声学研究方面的专长。”

　　庄小侠和施真漫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类型的声波信号？”施真漫问，声音过于平静。

　　李文涛递过一张打印纸，上面是简单的声波图。“就是这种。有规律的脉冲，几乎像某种代码。美方没有提供更多细节，但暗示这可能与‘非自然现象’有关。”

　　庄小侠接过纸张。即使在这简单的波形图上，他也能立即认出那个模式：咚。咚—咚。咚—咚—咚。斐波那契序列的开始。

　　倒计时重新开始了。

　　“我们会准备好的，李队长。”他说，声音平稳得让自己都感到惊讶。

　　李文涛点点头，转身离开，脚步声在金属走廊中渐渐远去。

　　庄小侠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中沉重跳动，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相同的信号。”施真漫低声说，拿起那张纸，手指轻轻拂过波形图，“相同的倒计时。”

　　“但这次是马里亚纳海沟，不是海神海沟。相隔数千公里。”庄小侠睁开眼睛，“如果这是相同的现象，那意味着……”

　　“意味着它不是孤立的。”施真漫接过话，眼中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神色——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意味着在太平洋底，可能有多个这样的结构。也许遍布全球海沟。”

　　庄小侠走到舷窗前。外面已经完全黑了，只有船尾航迹中泛起的微弱磷光，如同星空倒映在海中。在那黑暗水面之下，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们刚刚窥见一角的陌生领域。而现在，那个领域正在发出信号，呼唤着，或者警告着。

　　“收拾装备，真漫。”他说，转身面对她，“我们要去马里亚纳。”

　　“然后呢？当我们找到另一个结构——如果那里真有另一个结构——我们该怎么办？”

　　庄小侠拿起桌上的防水包，感受着其中数据存储器的重量。“然后我们找出它在倒计时什么。在时间用完之前。”

　　船体微微倾斜，“信天翁”号开始转向，驶向新的坐标，驶向更深邃的黑暗。在下方数千米处，在人类从未踏足的深渊中，某种古老的存在正从长眠中苏醒，用脉冲和光芒诉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

而倒计时，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