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回响

庄小侠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深度，七千八百四十二米。声纳信号正常，水压稳定。”施真漫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一如既往的冷静，但庄小侠能听出其中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深海漫步者”号潜水器正沉入人类极少踏足的黑暗领域。舷窗外，只有探照灯切开的一小片昏黄光域，照亮了缓缓飘落的“海雪”——有机物碎屑构成的永恒降雪。除此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墨黑。

　　“庄教授，您确定要继续下潜吗？我们已经超出了预定探测深度五百米。”施真漫问道。她是这次深海勘探任务的首席技术官，负责确保这艘价值数亿的科研设备安全返回海面。

　　庄小侠调整了一下坐姿，关节在狭小的驾驶舱内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预定深度是基于旧数据制定的，真漫。‘海神海沟’的这片区域从未被详细测绘过。如果我们能确认那个异常热液喷口的存在——”

　　“如果它存在的话。”施真漫接过话头，“庄教授，我尊重您的学术热情，但‘深海漫步者’不是玩具。我们已经有三个传感器读数异常，声纳探测到了一些无法解释的回波，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通讯频道里只剩下设备运转的低频嗡嗡声。

　　“而且什么？”庄小侠追问，眼睛没有离开观测窗。

　　“而且我监听到了一些……声音。”

　　庄小侠挑了挑眉毛。施真漫是出了名的严谨科学家，用词向来精确。“声音”这个模糊的表述从她嘴里说出来，本身就不寻常。

　　“什么声音？”

　　“不清楚。极低频，几乎低于人耳可辨范围。但经过音频增强处理后，它听起来像是……某种有规律的模式。不像地质活动，更像……”

　　“更像什么？”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几秒。“更像是在说话。”

　　庄小侠忍不住笑出声，尽管在七千多米深的海底，笑声听起来有些空洞。“真漫，你知道深海环境里有多少自然现象能模拟出类似语言的声音吧？鲸歌、地壳运动、热液喷口的气体释放——”

　　“我知道，庄教授。我已经排除了所有已知声源。”施真漫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挫败，“这声音……是新的。从未被记录过。”

　　庄小侠终于从观测窗前转过身，看向舱内显示屏上施真漫的脸。她眉头紧锁，指尖在一排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调出数据流。即使在低分辨率画面上，庄小侠也能看出她眼中的困惑。

　　“把音频传给我。”他说。

　　几秒后，驾驶舱的音响系统发出了一阵低沉、缓慢的嗡鸣。庄小侠闭上眼睛，仔细分辨。声音确实有某种节奏感，起伏间似乎遵循着某种模式，但那模式太过陌生，无法用人类熟悉的任何韵律理解。

　　“持续多久了？”他问。

　　“从我们下潜到七千五百米开始出现，随着深度增加，信号越来越强。”施真漫回答，“现在它几乎是持续不断的背景音了。”

　　庄小侠重新看向舷窗外。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探照灯光边缘一闪而过——可能是一群深海生物，也可能是光线在水中的错觉。但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脊椎处升起一股寒意。

　　“声纳有异常吗？”

　　“表面读数正常，但……”施真漫犹豫了一下，“我注意到一些微小的不一致。回波模式在缓慢变化，像是海底地形在我们下方移动，但地质扫描显示这片区域是稳定的沉积平原。”

　　“可能是洋流带动沉积物迁移。”

　　“在这种深度，洋流速度通常不足以造成可被声纳探测到的地形变化。”施真漫指出。

　　庄小侠没有回应。他调出外部摄像头的实时画面，切换到红外模式。冰冷的海水在屏幕上呈现为一片深蓝，但在他调整了敏感度后，一些异常的热信号显现出来——不是热液喷口预期的集中热点，而是散布在广阔区域的微弱温差异常，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近乎圆形的图案。

　　“真漫，看看这个。”他共享了数据。

　　通讯频道里传来吸气声。“这范围……直径至少有两公里。不可能是什么已知的热液活动。”

　　“继续下潜。”庄小侠决定道，“我要亲眼看看下面是什么。”

　　“庄教授——”

　　“这是科研任务，真漫。发现未知是我们的工作。继续下潜。”

　　一阵沉默后，潜水器微微一震，继续向深渊沉去。深度计的数字平稳上升：7900米，7950米，8000米……

　　当深度超过8100米时，那种低频声音突然增强，驾驶舱内的设备发出轻微的共振。庄小侠感到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握住，每一次呼吸都需要额外用力。

　　“压力读数异常！”施真漫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外部压力在局部区域波动，但我们没有探测到任何可见的水体流动——”

　　潜水器猛地一晃。

　　庄小侠被安全带狠狠勒住，眼前的控制面板闪烁不定。探照灯疯狂摇摆，光束在黑暗中切割出混乱的光轨。有那么一瞬间，他瞥见舷窗外似乎有巨大的阴影移动，比任何已知的深海生物都要庞大。

　　“庄教授！我们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不——不是击中，是擦过！”施真漫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声纳显示那东西有……有六十米长！就在我们旁边游过！”

　　庄小侠挣扎着坐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输入指令。“启动全频段声纳扫描，打开所有外部灯光！”

　　“已经在做！但那东西……它消失了。就像融进了黑暗里。”施真漫的声音微微发颤，“回波显示它潜入了更深的地方，速度……超过每小时三十节。在这深度，这不可能！”

　　潜水器逐渐稳定下来，但那种低频声音变得更加清晰，几乎可以感觉到它在舱壁上的振动。庄小侠调出刚刚外部摄像头在混乱中捕捉到的画面。在强光闪烁的一帧中，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长长的、流线型的躯体，表面似乎覆盖着不规则的凸起，不像鳞片，更像是……

　　“像是甲壳类的外骨骼，但规模完全不对。”他喃喃自语。

　　“庄教授，我们必须上浮。”施真漫的语气不容置疑，“设备出现多处异常，压力舱有轻微变形警告，我们——”

　　她的话被一阵新的声音打断。

　　这次不再是低频嗡鸣。这是一串清晰的、有明确节奏的声音脉冲，通过水体直接传导到潜水器的外壳上，仿佛有人——或有东西——在敲击舱壁。

　　咚。咚—咚。咚—咚—咚。

　　规律得令人不安。

　　“它在……交流？”庄小侠低声说，一半是对自己，一半是对施真漫。

　　“我不认为这是交流，庄教授。我认为这是警告。”

　　脉冲声突然停止。深海恢复了它永恒的寂静，那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不安。

　　庄小侠盯着深度计：8217米。他们正悬浮在一片未知领域的边缘，下方是更深、更黑暗的深渊。而在那片黑暗中，显然不只是地质奇观在等待着他们。

　　“庄教授，请回答。我们必须上浮。”施真漫重复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庄小侠看向舷窗外。黑暗中，似乎有微弱的光点一闪而逝——不是他们的探照灯反射，而是一种冰冷的、生物性的荧光，蓝绿色，如同鬼火，在深海中缓缓飘动。

　　“再给我十分钟。”他说，“启动高清摄像，记录一切。然后我们就上去。”

　　“庄教授——”

　　“这是命令，真漫。十分钟。”

　　通讯频道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叹息，然后是键盘敲击声。“记录已开始。但九分钟后，无论您同不同意，我都会开始上浮程序。”

　　“成交。”

　　庄小侠调整探照灯角度，对准那些光点消失的方向。他放大摄像机画面，在极限分辨率下，那些光点似乎排列成了某种模式——不是随机的，而是有意的布局，像星座，或是某种符号。

　　脉冲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复杂，像是多种节奏叠加在一起。与此同时，深度计突然跳动：8220米，8225米，8230米——他们在下沉，但推进器显示中性浮力状态。

　　“真漫，我们在下沉！检查压载系统！”

　　“系统显示正常！是外部力量——有什么东西在拉我们下去！”

　　潜水器开始缓慢但稳定地旋转，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弄的玩具。庄小侠紧握控制杆，试图稳定姿态，但毫无作用。那种低频声音现在充满了整个驾驶舱，震得他牙齿发颤。

　　在旋转中，探照灯光扫过一个巨大的阴影。那不是生物，而是某种结构——巨大、光滑、反光的表面，像是金属或高度抛光的石材，以不可能的角度从海底升起。

　　“天啊……”庄小侠低语。

　　那结构表面刻有深深的沟槽，排列成复杂的几何图案，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它明显是人造的——或至少是非自然的。而在那些沟槽交汇处，镶嵌着发出蓝绿色冷光的球体，正是他们之前看到的光点。

　　脉冲声突然停止。

　　潜水器也停止了旋转，静静地悬浮在那巨大结构前，如同一个朝圣者面对远古神庙。

　　通讯器里传来施真漫急促的呼吸声。“庄教授，您看到了吗？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庄小侠诚实回答，他的科学家本能与一股原始的恐惧交战，“但它不应该是存在的。不在这里，不在这个深度。”

　　这时，结构表面的一处开始发光——不是之前那种冷光，而是一种温暖的、脉动的金色光芒，从内部透出，沿着沟槽蔓延，照亮了更多的图案。那些图案现在清晰可见：螺旋、分形、交错的线条，美得令人窒息，也陌生得令人心悸。

　　金色光芒汇聚到结构中心，形成一个明亮的光点。然后，那个光点朝潜水器射出一道细细的光束，准确击中观测窗，穿过强化玻璃，在驾驶舱内投射出一片晃动的光影。

　　光影中，似乎有图像在形成：波浪、星辰、深海的生物，以及一些无法辨识的形状，以惊人的速度闪过。

　　“它在……读取我们？”施真漫猜测，声音里充满了惊骇。

　　“不。”庄小侠盯着那些图像，突然意识到它们在变化，在回应他的注视，“它在展示。在告诉我们什么。”

　　图像稳定下来，显示出一幅星图——但并非任何人类熟悉的星座排列。然后星图变换，显示出地球，但大陆的轮廓与现在不同，更加集中。接着是深海画面，那些发光结构遍布海底，如同海底城市。最后，图像聚焦在一个符号上：一个螺旋，中心有一个眼睛状的图案。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金色光束收缩回结构内部，温暖的光芒逐渐暗淡，只留下那些蓝绿色的冷光球体，如同沉睡巨兽的眼睛。

　　潜水器突然一轻，开始缓慢上浮。

　　“压载系统恢复正常！我们在上升！”施真漫报告，声音里混杂着宽慰和困惑。

　　庄小侠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结构，在探照灯光下，它正缓缓沉入海底沉积物中，仿佛从未出现。只有那些蓝绿色的光点还在黑暗中闪烁，如同遥远的星辰，然后一个接一个熄灭。

　　“深海漫步者”号上浮了二十分钟，两人都沉默不语。当深度计显示6000米时，庄小侠终于开口。

　　“真漫。”

　　“我在，庄教授。”

　　“所有数据——音频、视频、传感器记录——全部加密，最高级别。在我们弄清楚那是什么之前，不向任何人透露。”

　　“包括总部？”

　　“尤其是总部。”庄小侠坚定地说，“这发现……这可能会改变一切。在我们理解它之前，不能冒险。”

　　“您认为那是什么，庄教授？”施真漫问，声音里带着科学家纯粹的好奇，暂时压倒了恐惧。

　　庄小侠看向观测窗外，上方已能看见微弱的光亮，那是来自海面的、经过数千米海水过滤的阳光。下方，只有永恒的黑暗。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但它在等待。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他摸了摸胸前口袋里的记录仪，里面保存着所有数据，包括那串最后的脉冲声。在上升途中，他意识到那些脉冲并非随机，而是一种计数，一种倒计时。

　　而计数，刚刚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