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驿站的庭院里只余下几盏灯笼明明灭灭。楚天佑披着外衣坐在石凳上,指尖摩挲着那枚玉佩,月光落满他肩头,添了几分怅然。
赵羽端着两盏热茶走过来,将其中一盏递给他,沉声道:“公子还没歇下,可是还在想清河县的事?”
楚天佑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指尖漫开,却没驱散心底的潮润。他望着天边的残月,轻声开口:“方才入梦,竟又想起幼时那场风寒。”
赵羽静立在旁,没有插话,只静静听着。
“那时我高烧三日不退,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楚天佑的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王后娘娘寸步不离守在我床边,喂药、擦身,连眼都不敢合。后来宫人说,娘娘怕自己困极了误事,竟用金钗扎着掌心,靠那点刺痛撑着清醒。”
他摊开掌心,仿佛还能触到那支金钗的凉意:“她守着我的时候,一边擦着我额角的汗,一边低声念着圣贤书里的道理。她说,龙儿是未来的国主,要扛得起天下苍生,便先得扛得起自己的命,扛得起对错是非。”
“娘娘的爱,从不是无底线的纵容。”楚天佑抬眼看向赵羽,眼底闪着细碎的光,“她会因为我摔了跤心疼落泪,也会因为我错怪了宫人,罚我在书房抄录《尚书》百遍。她教我的,从来都是‘爱’与‘教’并行。”
赵羽闻言,眸色微动,沉声接道:“公子今日能心怀百姓、明辨是非,皆是娘娘悉心教诲之功。何夫人的错,从来都不是爱得太深,而是忘了,爱里少了‘教’,便成了伤人的刀。”
楚天佑颔首,将茶盏凑到唇边,热茶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是啊。这世间父母,大多爱得恳切,却少有人懂得,真正的爱子,是教他立身,教他明礼,而非一味纵容。”
………
夜色如墨,县衙后院的客栈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笼在廊下摇曳出昏黄的光。
楚天佑刚卸了外袍,正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忆起王后的教诲,忽闻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压抑的啜泣。
赵羽推门查看,很快折返回来,低声道:“公子,是何夫人。”
楚天佑眉心微蹙,尚未应声,便见何夫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她发髻散乱,钗环歪斜,华贵的衣裙上沾着尘土,哪里还有半分刺史夫人的端庄模样。见到楚天佑,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磕下头去:“国主!求您开恩!求您饶过耀祖一命吧!”
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下又一下,很快便渗出了血痕。她抬起头时,满脸泪痕,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国主,千错万错都是老身的错!是我太过溺爱,把他宠成了无法无天的混账,与他爹无关啊!”
她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死死攥住楚天佑的衣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是何家唯一的根苗,是老身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孩儿!国主,求您看在他爹一生清正,为清河县百姓鞠躬尽瘁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哪怕让他去天牢里抄一辈子律法,哪怕让他做牛做马赎罪,都求求您,别判他斩立决!”
夜风从敞开的院门灌进来,吹得灯笼光影摇晃,也吹得何夫人的哭声越发凄切。她趴在地上,脊背佝偻着,一遍又一遍地哀求,话语里满是一个母亲的绝望与卑微。
楚天佑垂眸望着她,指尖的玉佩泛着微凉的光。他想起幼时王后守在自己病榻前的模样,想起那份沉甸甸的母爱,心底的恻隐之意,终究是缓缓漫了上来。
楚天佑俯身,轻轻扶起何夫人,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忍:“何夫人,你先起来说话。”
何夫人却不肯起身,依旧伏在地上哭求:“国主不答应,老身就不起来!耀祖他混账,可他知错了,求您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啊!”
楚天佑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王后留下的物件,触手微凉。
他沉默片刻,终是开口,语气凝重却带着一丝松动:“何大人一生清正,为清河县百姓操劳半生,朕看在眼里。”
这话让何夫人的哭声陡然一滞,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眼底倏地亮起一丝微光,哽咽着追问:“国主……您的意思是……”
楚天佑垂眸看着她鬓边散乱的白发,想起公堂之上何正杰攥紧惊堂木时,指节泛白的模样,终究是缓了语气:“斩立决太过残忍,朕会劝何大人改判。”
何夫人猛地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却是喜极而泣。
“囚于天牢,终身监禁,每日抄写律法千遍,反省己过。”楚天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是唯一的余地。若他日后再犯,便无人能保他。”
何夫人再也忍不住,对着楚天佑连连磕头,额头撞得青石板咚咚作响:“谢国主!谢国主开恩!老身替耀祖给您磕头了!”
楚天佑示意赵羽将她扶起,沉声道:“回去吧。”
何夫人哽咽着应下,被丫鬟搀扶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客栈。
庭院里重归寂静,楚天佑摩挲着玉佩,望着天边残月,久久没有说话。
赵羽站在一旁,沉声道:“公子此举,已是仁至义尽。”
楚天佑轻轻颔首,眸光沉沉,语气里添了几分叹惋:“何大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即便身陷丧子之痛与教子之悔,仍以律法为先、百姓为重,这份担当,世间少有!”
赵羽识趣地退了出去,将院门轻轻带上。庭院里只剩下楚天佑一人,晚风卷着秋凉,吹得廊下灯笼轻轻摇晃,光影明明灭灭。
他抬手取下腰间的玉佩,指尖反复摩挲着上面温润的纹路。这是王后亲手为他雕琢的,玉质通透,刻着细密的云纹,当年她还笑着说,这玉佩能护他岁岁平安。
恍惚间,耳边又响起王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龙儿,你是国主,肩上扛着的是天下苍生。国法如山,却也需存几分人情,但人情绝不能凌驾于律法之上。”
他想起何正杰在公堂之上的模样,想起那份在国法与亲情间挣扎的痛楚,眼底漫上一层湿意。
“母后,”楚天佑轻声呢喃,声音被风吹散在夜色里,“今日之事,儿臣这般决断,您会觉得妥当吗?”
玉佩微凉,无声无息地贴着他的掌心,像极了当年王后轻抚他头顶的温度。
夜色渐深,远处传来几声更漏,楚天佑握着玉佩,立在廊下,久久未动。
天牢深处,何耀祖抄完最后一笔律法,指尖的茧子磨得发疼。窗外漏进一缕微光,他捏着那块放凉的桂花糕,嘴里泛着甜,眼底却湿了。
街角的豆浆店冒着热气,石磨转出醇厚的豆香,竹屉里的豆腐米糕蒸得软糯,刚一出屉就被抢了大半。周家杂货铺的幌子迎风招展,周芸儿和蔡文星忙完铺子的活计,也来买了两块米糕,眉眼间都是安稳的笑意。何正杰题的“家和业兴”匾额,在门楣上晒着暖融融的太阳。
渡口的船帆扬起时,楚天佑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望了望天牢的方向,又望了望热闹的街巷。沈瑶华站在他身侧,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眉眼间带着几分淡然;白珊珊立在一旁,目光柔和地掠过街巷上的烟火人间;赵羽牵着马,身姿挺拔如松,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丁五味早已蹲在船头,手里还攥着块刚买的豆腐米糕,嘴里嘟囔着下一站要寻更地道的吃食。
纸鸢载着孩童的笑声飞上云端,那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话,也跟着风,轻轻落在了清河的每一寸土地上。
船篙一点,水波漾开,载着楚天佑、沈瑶华、赵羽、丁五味和白珊珊一行人,朝着远方驶去。前路漫漫,寻母的脚步,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