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几日,清河县的风平浪静下藏着暗流,何耀祖果然按捺不住,遣管家递了烫金请柬,说是在何家别院备了薄酒,要向楚天佑和赵羽赔罪。
楚天佑捏着请柬指尖轻捻,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转头对赵羽道:“走吧,看看他耍什么花样。”
何家别院的宴客厅雕梁画栋,何耀祖一身锦缎长袍,满脸假笑地迎上来,亲自引着二人入座。桌上摆满珍馐,最惹眼的是一对白玉酒杯,杯身莹润通透,倒上琥珀色的酒液后,更显得精致。
“前日之事是我鲁莽,楚公子、赵公子莫要见怪。”何耀祖端起其中一只酒杯,递向楚天佑,又拿起另一只递给赵羽,“这杯薄酒,权当我赔罪了。”
楚天佑接过酒杯,指尖摩挲着杯壁,看似随意地将酒杯微微倾斜,目光扫过杯底——那白玉杯底竟分了红绿两色,他手中这只杯底是绿色,酒液澄澈透亮;赵羽那只杯底是红色,酒面下泛着几缕不易察觉的暗纹,像是混了细碎的药粉。
赵羽也察觉到不对,握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眉峰微蹙。
何耀祖见二人迟迟不饮,脸上的笑僵了僵,故作豪爽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怎么?二位是信不过我?那我先干为敬!”说着便仰头饮尽,还将空杯倒置,示意酒中无毒。
楚天佑见状,忽然仰头大笑起来,那笑声清亮又带着几分戏谑,震得院外的梧桐叶都簌簌作响。
他抬手将手中那杯酒径直泼在青砖地面上,酒液四溅,带着淡淡的药味散开。随即他拿起那只红绿双色的白玉酒杯,指尖敲了敲杯底,眉眼间满是嘲讽:“何公子,这种杯底藏色、以酒下毒的伎俩,不过是我小时候玩腻了的把戏,你竟还拿来献丑?”
何耀祖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端着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赵羽上前一步,剑鞘“咚”地一声拄在地上,沉声喝道:“你这卑劣小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设局害人,当真是目无王法!”
赵羽的喝声刚落,何耀祖便吓得后退半步,酒杯“哐当”摔在地上,瓷片混着酒液溅了一地。他色厉内荏地嘶吼:“我爹是清河县刺史何正杰!你们敢动我,我爹定要你们身首异处!”
楚天佑笑意更冷,缓步逼近:“何正杰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若知晓你仗他名头为非作歹,怕是第一个容不下你。”
二人对峙间,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白珊珊扶着沈瑶华快步走进来,身后还跟着面色铁青的何正杰。
原来楚天佑与赵羽赴宴前,白珊珊便觉此事蹊跷,料定何耀祖没安好心,便拉着沈瑶华直奔刺史府。见到何正杰后,沈瑶华先礼后兵,轻声道:“何大人,民女沈瑶华,与白姑娘今日前来,是想向大人禀明一桩事——令郎何耀祖强抢周家女子周芸儿,逼迫其与蔡文星断情,甚至以权势欺压周家,今日又设鸿门宴,欲在酒中下药暗算楚公子与赵公子。”
回忆中…
刺史府的朱漆大门前,白珊珊拉着沈瑶华快步上前,对着守门的衙役拱手道:“劳烦小哥通传,民女白珊珊、沈瑶华,有要事求见何刺史。”
衙役见二人气质不凡,不敢怠慢,连忙入内禀报。不多时,便引着二人进了正堂。
何正杰身着便服,端坐在案前,见二人进来,沉声问道:“二位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沈瑶华先福了福身,语气温婉却字字恳切:“何大人,民女今日前来,是想向大人告发令郎何耀祖的恶行。”
何正杰眉头一皱,脸色沉了几分:“我儿耀祖虽性子顽劣,却断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姑娘莫要信口雌黄。”
“大人先听民女把话说完。”白珊珊上前一步,声音清亮,“令郎近日看中清河县周家的女儿周芸儿,欲强娶她为妾,周芸儿与蔡文星情投意合,断然拒绝,何耀祖便屡次带着家丁上门骚扰,不仅砸了周家的铺子,还威胁蔡文星若不离开周芸儿,便要断其手脚。”她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据,递到何正杰面前,“这是何耀祖的家丁向周家勒索钱财的字据,上面还有家丁的手印,大人一看便知。”
何正杰拿起字据,指尖微微颤抖,脸色愈发难看。
沈瑶华接着道:“今日,何耀祖又以赔罪为名将楚公子与赵公子约去何家别院,实则设下鸿门宴,在酒中暗下毒药,欲害二人性命。楚公子与赵公子明知是计,却为了戳穿他的伎俩,还是赴了宴。我们二人担心他们安危,又深知大人为官清廉、秉公执法,这才冒昧前来。”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雕龙玉佩,双手奉上,“此乃赵公子随身的玉佩,大人一看便知楚公子的身份,也该明白我们所言绝非虚言。”
何正杰接过玉佩,指尖触到那温润的玉质与雕刻精细的龙纹时,猛地浑身一震。这玉佩乃是皇家专属的信物,雕的是五爪金龙,唯有当朝国主身边的近臣才会持有,结合楚公子的气度与行事,他瞬间明白,楚天佑竟是微服私访的国主!
他慌忙起身,对着玉佩躬身行礼,声音都带着颤意:“微臣眼拙,竟不知国主驾临清河县,还让犬子冒犯楚公子与赵公子,罪该万死!”
“何大人不必多礼。”白珊珊抬手示意,“楚公子本是微服,不愿声张身份,只是何耀祖太过嚣张,我们才不得不拿出信物,希望大人能秉公处理。”
何正杰脸色涨得通红,又愧又怒:“国主驾临,微臣未能护驾,反倒让逆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我这就去拿了那逆子,向楚公子与赵公子请罪!”
说罢,他立刻唤来衙役,备上官服,又点了一队人马,沉声道:“随我去何家别院!
何家别院的院门外,马蹄声急促响起,何正杰带着一队衙役疾步闯入,目光扫过院中对峙的三人,径直冲到楚天佑面前,猛地撩起官袍下摆,双膝重重跪在青石板上,声音带着难掩的惶恐与恭敬:“草臣何正杰,参见国主!臣教子无方,让逆子冒犯天威,罪该万死!”
这一跪,满院家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唯有何耀祖僵在原地,脸上没了半分惊慌,反倒扯出一抹阴鸷的笑。
他缓缓踱步上前,目光死死盯着楚天佑,语气里带着几分疯狂的笃定:“国主?我早就知道了。司马玉龙,你以为你微服私访,改个‘楚天佑’的化名,就能瞒天过海?”
这话一出,连何正杰都猛地抬头,满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儿子。
“从你踏入清河县的那一刻起,我就查清楚了你的底细!”何耀祖冷笑一声,梗着脖子往前凑了两步,眼底翻涌着疯狂的光,“你以为我设这场鸿门宴,真的只是为了报复你坏我强娶周芸儿的好事?”
他抬手猛地指向楚天佑,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院角的梧桐叶簌簌作响:“我告诉你,我暗中勾连的,是叶麟父子!那叶洪、叶麟父子才是真正的窃国大盗,当年害得你父皇蒙难、国破家亡,如今蛰伏多年,就等着取你项上人头,重夺江山!”
何正杰听得浑身一颤,撑着地面的手瞬间脱力,整个人瘫跪在青石板上,指着儿子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你糊涂啊!叶麟父子是朝廷钦犯,是天下人唾弃的逆贼,你勾结他们,是要诛九族的啊!”
“诛九族?”何耀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头狂笑,笑声里满是不屑,“等我帮叶麟父子杀了司马玉龙,这天下就是叶家的天下!到时候我就是开国功臣,谁敢动我何家分毫?你当这清河县是你的天下?错了!等叶将军登基,我便是新朝权贵,你这小小的刺史,在我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楚天佑闻言,眸色终于沉了下来,周身的温煦笑意尽数褪去,只剩下凛冽的寒意。他负手而立,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叶麟父子?一群背主求荣的奸贼罢了。当年他们窃国不成,沦为丧家之犬,如今竟还敢痴心妄想?你以为他们许诺你的荣华富贵,当真能落到你头上?不过是把你当垫脚石,用完便弃罢了!”
赵羽上前一步,手按佩剑,冷声道:“叶贼父子恶贯满盈,国主早已下令通缉,你与他们同流合污,便是自寻死路!”
何耀祖脸色一僵,却仍嘴硬道:“休要危言耸听!叶将军麾下猛将如云,拿下你一个微服的国主,易如反掌!今日这别院,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何耀祖还在癫狂叫嚣,何正杰已是睚眦欲裂,猛地转身对着楚天佑叩首:“国主!逆子勾结叛贼,罪无可赦!臣恳请将他押入大牢,择日升堂,公开审讯,以正国法!”
楚天佑眸色沉沉,颔首道:“准。就依何大人所言,秉公处置。”
话音落,赵羽当即拔剑出鞘,寒光闪过,已制住何耀祖的肩颈。何家家丁哪敢上前,衙役们一拥而上,掏出锁链将何耀祖牢牢捆住。何耀祖挣扎着嘶吼:“放开我!叶将军不会放过你们的!我是新朝功臣,你们敢动我——”
何正杰听得怒火中烧,喝令衙役:“堵上他的嘴,押入大牢!”
衙役们不敢怠慢,当即用布条塞住何耀祖的嘴,拖着他往县衙大牢而去。满院的混乱终是平息,只剩几片梧桐叶被风卷着,落在青石板的血迹上。
三日后,清河县衙升堂。
鼓声擂响,何正杰身着绯红官袍,端坐公堂之上,惊堂木一拍,声震四方:“带犯人何耀祖!”
镣铐拖地的声响由远及近,何耀祖被衙役押上堂来,发髻散乱,面色憔悴,却仍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堂下百姓早已挤满,皆是来旁听这场公案的。何正杰环视众人,朗声道:“堂下犯人何耀祖,你可知罪?”
何耀祖抬眼瞪着何正杰,恶狠狠道:“我何罪之有?”
何正杰目光如炬,将惊堂木重重拍下:“人证物证俱在,何耀祖你还有何话可说?!”
何耀祖瘫在地上,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突然咧嘴露出一抹吊儿郎当的笑,那笑容里满是不屑与顽劣,像极了幼时闯祸后还嬉皮笑脸的模样:“话?我有什么话好说的?不就是抢了个女人、设了个鸿门宴、勾了个叶麟父子吗?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清河县刺史兴师动众的?”
他撑着地面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嬉皮笑脸地看向何正杰,语气轻佻得像在说玩笑话:“爹,你至于吗?不就是被那姓楚的拆穿了吗?反正我从小到大闯的祸,哪次不是娘帮我摆平的?这次你就当我又调皮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得了?”
这话彻底点燃了何正杰的怒火,可何耀祖却像是没看见一般,转头看向哭倒在地的何夫人,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娘,你看爹这副样子,跟个铁面判官似的。你快帮儿子说说情,等这事过了,儿子给你买最时兴的金钗。”
见何夫人只是哭,他才敛了笑,突然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瞬间变得狰狞:“我有错?错的是你们!是你这个常年在外的爹,是她这个无底线溺爱的娘!”
他死死盯着何正杰,声音里满是积压多年的怨怼:“我六岁抢了隔壁孩童的风筝,那孩子哭着找我要,娘不仅不骂我,反倒带着家丁去他家威胁,说不给风筝就收回他家租种的农田!那时你在哪?你在邻县查贪腐案,连封家书都没寄回来!”
“我十二岁偷拿了账房的银子去赌,被账房先生发现,娘竟笑着说‘我儿手气好,多拿些也无妨’,还把那账房先生赶去了乡下!”何耀祖越说越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脸上还残留着方才嬉皮笑脸的痕迹,却又被疯狂的怨毒覆盖,“她总跟我说,‘你爹是清河县最大的官,天塌下来有你爹顶着,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信了她的话,才觉得抢周芸儿、砸周家铺子、勾结叶麟父子都是理所应当的!”
何正杰浑身一颤,脸色惨白如纸。他这才想起,曾有下属隐晦提过儿子的顽劣,可他总以为是孩童调皮,又被公务缠身,竟从未深究这些“小事”背后,是妻子毫无底线的纵容。
何夫人早已哭倒在地,抓着何耀祖的囚服,语无伦次地忏悔:“耀祖,娘错了……娘不该由着你,不该跟你说那些混账话……”
“你没错!”何耀祖猛地推开她,眼底尽是疯狂,方才的嬉笑全然不见,“是他!他身为刺史,连儿子的教育都顾不上,一心只装着百姓;是你,把我宠得无法无天,让我觉得这清河县没有我不能做的事!你们才是把我推到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
这些话像重锤般砸在何正杰心上,他望着儿子狰狞的脸,想起自己因公务错过儿子的成长,想起妻子一次次为儿子的恶行擦屁股,两行清泪终于滚落。他这一生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唯独亏欠了儿子的教养。
再睁眼时,何正杰眼底的悲痛尽数化为决绝,他对着楚天佑拱手叩首,声音哽咽却字字坚定:“国主!逆子冥顽不灵,罪该万死!臣愿以死相谏,恳请国主依法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堂下百姓群情激愤,齐声高喊:“杀了他!还清河一个太平!”
何耀祖看着父亲决绝的模样,听着百姓的唾骂,脸上的疯狂终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他瘫在地上痛哭流涕,再也没了半分嬉皮笑脸的样子:“我错了……爹,我错了……求你饶我一命……”
何正杰闭了闭眼,强忍着心痛拍响惊堂木:“本官宣判!犯人何耀祖,强抢民女、欺压百姓、蓄意谋害朝廷命官、勾结叛贼谋逆,数罪并罚,判斩立决,三日后于城门处斩首示众!”
宣判的话音落下,公堂之上霎时寂静无声,随即被百姓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淹没。
何耀祖脸上的哀求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恐惧,他疯了似的挣开衙役的钳制,连滚带爬地扑向何正杰的脚边,死死抱着他的官靴,指甲抠进冰冷的石板里:“爹!你不能杀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杀了我,何家就绝后了!爹——”
何正杰浑身紧绷,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闭着眼,不敢去看儿子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却硬生生咽了回去。
“拖下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衙役们不敢耽搁,上前架起何耀祖的胳膊往外拖。何耀祖被拽着踉跄前行,嘴里还在凄厉地嘶吼,一会儿骂何正杰铁石心肠,一会儿又哭着喊娘,那声音撕心裂肺,听得人心头发颤。
何夫人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地,后堂的丫鬟连忙扑上来搀扶。
公堂之上,惊堂木落下的余震还在空气里震颤,何耀祖被拖拽出去的哭喊声渐渐消散,堂下百姓的欢呼也慢慢平息。
何正杰僵坐在公案后,指尖死死攥着那份判词,指节泛白,纸张被汗渍浸得发皱。他抬眼望向满堂百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字字清晰:“我总说,为官者当以百姓为先,却忘了,为人父者,更该以教子为要。”
他的目光扫过公堂的梁柱,落在楚天佑身上时,满是愧疚与痛楚:“她护着他,我纵着她,到头来,竟是我们亲手把他推上了断头台……”
风从公堂敞开的门扉灌进来,吹得他的官袍簌簌作响,也吹落了他眼角的泪。他想起儿子六岁时攥着风筝,在这公堂外的庭院里跑,仰着小脸喊“爹快看”的模样,那时的何耀祖眼里还盛着孩童的清澈,却在日复一日的溺爱与缺席里,慢慢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忽然从公案后站起身,对着楚天佑躬身一揖,又转向堂下百姓,声音哽咽:“清河县的百姓,我对得起;可我的儿,我终究是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