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定坊
天光彻底放亮时,血月褪色成苍白的一抹残影,挂在西边山头将落未落。陆沉终于踏上了实地——不是山道,而是一条被无数车轮、脚印碾磨得发亮的土路。路旁立着一块半朽的木牌,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三个字:
无定坊
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但笔画间那股子蛮横潦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写字的人根本不在乎谁来、谁看、谁懂。
路向前延伸,穿过一片枯死的槐树林。林子里没有鸟叫,只有风穿过干瘪枝桠时发出的呜咽。越往前走,空气里的味道越复杂——劣质灵草燃烧的焦苦味、血腥味、汗馊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本身的气息。
路的尽头豁然开朗。
陆沉停下脚步。
他想象过无定坊的模样,大抵该是个破落村镇,或是依山而建的简陋集市。但眼前景象仍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里没有房屋。
或者说,没有常规定义的房屋。峭壁之下,河滩之上,无数用兽皮、破帆、朽木、乃至修士残破的法器拼凑而成的“窝棚”杂乱堆积,层层叠叠,像一座巨大而肮脏的蜂巢。棚户间留出的“街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地面污水横流,漂浮着不明物事的残渣。
而人。
很多人。
他们大多穿着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衣袍,或坐或卧,或蹲在自家窝棚前,眼神空洞地望着来往行人。也有站着交易的,但交易方式粗野直接:一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晃一晃;另一方眯眼看看成色,要么直接扔过几块灵石,要么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全程无人说话,像在演一出无声的哑剧。
陆沉拉了拉兜帽——钱多宝给的粗麻斗篷有简单的幻形效果,能模糊面容,但在这种地方,遮脸反而更引人注目。他索性露出脸,只将气息维持在炼气三四层的水准,低头混入人流。
走了十几步,他就明白了此地的生存法则。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修士蜷在路边,面前摆着三株干瘪的“凝气草”。一个壮汉路过,蹲下身看了看,随手扔下两块下品灵石,抓起草药就走。老修士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讨价还价,但壮汉回头瞪了一眼——那眼神里赤裸裸的杀意,让老修士哆嗦着闭上了嘴。
不远处,两个年轻人正为半块风干的“岩蜥肉”扭打在一起。没有用法术,纯粹是拳脚相向,因为动用灵力会消耗本就稀薄的修为。打斗很快分出胜负,胜者抢过肉干,一边恶狠狠啃着,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防止别人再做黄雀。
陆沉的胃有些发紧。
他想起在天枢宗时,外门弟子每月可领一瓶“养气丹”,内门弟子有定额的灵石供应,真传更是享用不尽的资源。那时他觉得宗门等级森严,底层弟子日子清苦,但至少……有规矩。
而这里,没有规矩。
只有最原始的“有”和“没有”,只有“抢得到”和“抢不到”。
“新来的?”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旁边窝棚里传出。陆沉转头,看见个缺了只耳朵的老太婆,正用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他。
他没说话。
“别紧张。”老太婆咧嘴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黑牙,“这地儿虽然乱,但也有乱的道理。看见那面旗没?”
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蜂巢最高处——那里插着一面破烂的黑色三角旗,旗上绣着个褪色的白色骷髅头。
“那是‘鬼市’的旗。每月初一、十五,鬼市开张,什么东西都有的卖,什么生意都做得成。只要付得起价。”老太婆压低声音,“不过记住,鬼市有三不卖:一不卖天枢宗内门心法,二不卖活人魂魄,三不卖……‘逆命’的消息。”
陆沉心中一动:“逆命?”
老太婆脸色骤变,猛地缩回窝棚,布帘啪地落下,再无声息。
他皱了皱眉,继续前行。越往深处走,窝棚的“规格”似乎越高了些——开始出现用完整木板搭建的棚屋,甚至还有两座简陋的石屋。石屋门口有守卫,虽然只是炼气五六层的样子,但眼神凶狠,腰间佩着明显见过血的短刃。
其中一座石屋前围着一小群人。
陆沉靠近些,听见人群中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说好一瓶‘筑基丹’换那卷《青木诀》!你现在坐地起价,什么意思!”
“昨天是昨天的价,今天是今天的价。”回答的是个尖细的男声,慢条斯理,“昨夜天枢宗那边出了大事,镇狱山地动,好些黑狱的耗子窜出来了。现在风声紧,货源少了,价自然要涨。”
“可我已经凑了三个月……”
“那关我屁事?”尖细声音冷笑,“买不起就滚,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人群分开一条缝。陆沉看见说话的是个瘦高男子,三角眼,山羊胡,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破藤椅上。他面前摆着张矮几,几上放着个玉瓶,瓶口塞着红布——那就是筑基丹。
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年轻女修,看衣着也是散修,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攥着个布包,指节发白。
“再加……再加这个。”女修从怀里摸出块玉佩,玉佩成色普通,但雕工精细,“这是我娘留下的……”
“凡俗之物,不值钱。”山羊胡瞥了一眼,嗤笑。
女修浑身颤抖,忽然跪下:“求求你……我弟弟卡在炼气圆满三年了,再不用筑基丹冲关,经脉就要废了……”
“那就废呗。”山羊胡掏掏耳朵,“这世道,废人还少吗?”
围观的人群静默着,无人出声,也无人离开。他们只是看着,眼神麻木,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陆沉感到血往头上涌。
他几乎要迈步上前,但袖子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拽了一下。
回头,是钱多宝。
这个圆胖的商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职业性的笑容,但眼神里没有笑意。他微微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别管。”
然后他越过陆沉,走进人群,朝山羊胡拱了拱手:“胡三爷,生意兴隆啊。”
山羊胡看见钱多宝,态度稍微收敛了些,但依旧倨傲:“钱串子?怎么,你也对这瓶筑基丹有兴趣?”
“兴趣是有,但更想和胡三爷谈笔长期买卖。”钱多宝笑呵呵地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色泽温润的“养魂玉”,“您看这批货,成色如何?”
山羊胡眼睛一亮,接过一块对着光看了看:“上品。哪来的?”
“这您就别问了。”钱多宝压低声音,“货还有,但得找个安全的地儿慢慢谈。不如……移步‘醉尘楼’?我请三爷喝一杯。”
山羊胡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修,又看了看手里的养魂玉,最终站起身:“成。不过丑话说前头,这瓶筑基丹,低于三十块中品灵石不卖。”
“好说,好说。”钱多宝笑着,顺手将玉瓶抄在手里,又摸出三块中品灵石塞给女修,“喏,你的了。赶紧回去吧。”
女修愣住,看看灵石,又看看钱多宝,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重重磕了个头,抓起玉瓶,疯也似的跑了。
人群散去。
山羊胡被钱多宝半拉半拽地拖走了。临走前,钱多宝回头看了陆沉一眼,朝蜂巢深处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陆沉默然站了片刻,转身朝那个方向走去。
穿过几条更加污秽的小巷,他在蜂巢最深处找到了一间相对“完整”的木屋。屋子门口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刻着个“茶”字,但字迹模糊,木板也被烟火熏得发黑。
推门进去,里面只有三张破桌,几张条凳。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趴在柜台上打盹,听见门响也不抬头。
陆沉在角落坐下。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钱多宝掀帘进来,在他对面坐下,长长吐了口气。
“看到了?”他问。
“看到了。”陆沉说,“一瓶筑基丹,三十中品灵石。”
“那姑娘全部的积蓄,加上她娘的遗物,也只凑了二十一块。”钱多宝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灌了一口,“我贴了九块。不过不亏,从胡三那儿套出了点有用的消息——镇狱山那边的动静比想象中大,天枢宗已经派了三批执法队下山追捕,其中一队往无定坊方向来了。”
陆沉心头一紧:“冲我来的?”
“难说。也可能是例行排查。”钱多宝抹了抹嘴,“不过你这几天最好别露面。我安排了个地方,你先住下。”
“墨衍呢?”陆沉问,“你说到了无定坊就找他。”
“他啊……”钱多宝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不过见之前,我得提醒你一句:墨衍这人,脑子有点……特别。他眼里只有阵法,其他一概不懂,也不在乎。”
“阵法师?”
“破阵师。”钱多宝纠正,“他这辈子就干一件事:破阵。不管什么阵,看到了就想破。无定坊周边的防护阵、警戒阵、隐匿阵……凡是带符文能运转的,他全破过一遍。现在正跟‘醉尘楼’后院那个上古残留的‘小须弥迷踪阵’较劲,已经蹲那儿七天了。”
陆沉默然。
“对了,这个给你。”钱多宝从怀里掏出一本薄册子,扔在桌上,“《无定坊生存守则》,我写的。第一条:别多管闲事。刚才那种事,这里每天发生几十起,你管不过来。”
陆沉翻开册子。里面用简练的文字记录了无定坊的势力分布、交易黑话、危险区域,以及最重要的——物价表。
他目光停在某一页:
“筑基丹:25-30中品灵石(视来源及风声紧松浮动)
辟谷丹:1下品灵石/瓶(十粒)
疗伤散(普通):3下品灵石/包
低阶功法拓本:5-50中品灵石不等
凡人仆役(健壮男性):10下品灵石/终身买断
消息类(视重要性):1下品灵石起,上不封顶”
最后一行用朱笔特别标注:
“人命:无定价。但三颗下品灵石可雇凶杀一无根基者;一颗筑基丹,可换三条命。”
陆沉合上册子。
“都记下了?”钱多宝问。
“记下了。”陆沉抬头,“但你给我这个,不是只想让我‘活下去’吧?”
钱多宝笑了,这次笑容里多了些别的东西。
“当然不是。”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赵老头临死前,除了让我帮你,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你在黑狱里问的那个问题——‘若法度为真,真何在?’——答案不在天枢宗的书楼里,也不在什么上古秘境里。”
“在哪里?”
“在人心。”钱多宝一字一顿,“在每个人心里那杆秤上。只不过大多数人的秤,被现实的重量压歪了。你要做的,不是告诉他们‘你们的秤歪了’,而是……”
他顿了顿:“而是造一杆新的秤。一杆至少在理论上,不会被轻易压歪的秤。”
陆沉怔住。
造一杆新秤。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落进他被连日奔逃和眼前惨象磨得有些麻木的心田,悄无声息地生根。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特别的声音——不是行走,而是某种规律的、小心翼翼的踏步,每一步都似乎在试探、在计算、在调整。
门被推开。
进来的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乱蓬蓬地扎在脑后,脸上、手上沾满了灰尘和某种荧光的粉末。他根本没看屋里的人,径直走到柜台前,对打盹的老头说:
“掌柜的,赊一碗茶。等我把那个‘小须弥迷踪阵’的第八千零三十七种变位破掉,就付钱。”
老头眼皮都没抬:“墨衍,你已经欠了十二碗了。”
“这次一定。”年轻人——墨衍认真地说,“我已经找到规律了。那个阵法的核心不是‘迷踪’,是‘轮回’。它每运转九个时辰,就会回到初始状态一次。只要抓住那个复位瞬间,就能……”
他忽然停住,猛地转头看向陆沉。
不,不是看陆沉,是看陆沉怀里——那里,铜镜碎片正隔着衣服散发出极其微弱的波动。
墨衍的眼睛亮了。
他像饿狼看见鲜肉一样扑过来,在陆沉面前三尺处急刹住,死死盯着他的胸口:“你身上……有道则结晶的碎片?而且是‘推演逻辑’类的?”
陆沉下意识按住衣襟。
钱多宝干咳一声:“墨衍,这位是陆沉,赵三尺介绍来的。”
墨衍根本不理他,继续盯着陆沉:“能不能给我看看?就一眼!我可以用我最新破解的‘九宫遁形阵’图谱换!那个图谱能让你在大多数低阶警戒阵里来去自如!”
陆沉与钱多宝对视一眼。
钱多宝耸耸肩,意思是:看,我说了吧,他就这样。
陆沉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铜镜碎片——用布包着,只露出一角。
墨衍的眼睛更亮了,他几乎要贴上来,但强忍着,手指在空气中飞快地比划,嘴里念念有词:“金纹流转,脉络呈枝状分岔……这是上古‘天机推演阵’的核心碎片!天哪,我以为这东西早被天枢宗那帮老古董当宝贝锁起来了!你怎么弄到的?”
“说来话长。”陆沉收回碎片,“钱多宝说,你是无定坊最好的阵法师。”
“不是最好,是最执着。”墨衍终于将目光从碎片移到陆沉脸上,眼神狂热,“阵法是天地法则的书写方式。每一个符文,每一道灵路,都在讲述天地运行的秘密。只要能破解足够多的阵法,我就能……就能拼凑出这个世界的‘源代码’!”
源代码。
这个词陆沉没听过,但莫名觉得贴切。
“你想破译天地?”他问。
“不是破译,是理解。”墨衍认真地说,“就像看一本书,你得先认识字,才能读懂内容。阵法就是天地的‘字’。我现在在认字阶段,已经认识三千七百二十一个基础符文,推演出八百零五种组合规律……”
他忽然顿住,眼神黯淡了一瞬:“但我卡住了。有些‘字’,现有阵法里没有。我需要更古老的、更接近本源的样本。”
他看向陆沉怀里的碎片,眼神近乎乞求。
陆沉默然片刻,问:“你能用阵法,造一杆‘不会歪的秤’吗?”
墨衍愣住。
他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陆沉问的是“你能用阵法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吗”。但很快,困惑变成了思索,思索变成了某种兴奋的颤抖。
“秤……衡量……公平……”他喃喃自语,手指又开始在空中比划,“如果用‘同心阵’的基础架构,加上‘反馈循环’的灵路设计,再以‘道则结晶’作为恒定基准……理论上……等等,我得算算……”
他转身冲出茶铺,连茶都忘了要。
钱多宝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就这样。一遇到阵法难题,什么都忘了。不过也好,至少他没追着你要碎片。”
陆沉望向门外。
无定坊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云,也没有阳光,只有一层永远散不去的、混合着尘土和灵屑的薄雾。
但在那片灰蒙之下,墨衍正冲回他破阵的角落,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草纸中翻找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
而更远处,那个用筑基丹救了弟弟的女修,大概正怀揣希望往家狂奔。
还有蜷在路边的老修士,争夺肉干的年轻人,茶铺打盹的掌柜,乃至刚才那个冷酷的山羊胡——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杆秤,每杆秤上都压着不同的重量。
陆沉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本《无定坊生存守则》。
封底有一行钱多宝用朱笔写的、很小很小的字:
“世道如斯,然人心不死。纵万钧加身,仍有问‘为何’者。此即火种。”
他合上册子,站起身。
“带我去看看住的地方。”他对钱多宝说,“然后……我想看看墨衍破解那个‘小须弥迷踪阵’。”
钱多宝挑眉:“你对阵法有兴趣?”
“不。”陆沉望向门外那个狂热的背影,“我只是想看看,一个人如何用‘认字’的方式,去理解这个扭曲的世界。”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
“然后,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试着写几个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