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物有价

第七章 万物有价

陆沉的“住处”在无定坊蜂巢结构的夹层里。

钱多宝领着他穿过一条隐藏在水槽背后的窄缝，爬上一段用兽骨和麻绳绑成的悬梯，最终抵达一个约莫两丈见方的木制平台。平台悬在峭壁半腰，头顶是突出岩壁形成的天然雨檐，脚下三十丈才是污水横流的坊市地面。

“这儿原是‘鹰眼’的巢。”钱多宝推开那扇用破旧门板改成的矮门，“半年前他在黑市交易时被对头做了，地方就空了出来。我花了五块下品灵石从坊管那儿买下使用权——当然，是用别人的名义。”

屋内比想象中整洁。一张木床，一张方桌，墙角堆着几个陶罐，壁上钉着几枚发光的萤石。最显眼的是桌上那盏青铜油灯——与之前赵三尺、钱多宝用的那盏制式相同，灯盏边缘同样有细密的刻度。

“这是‘时晷灯’。”钱多宝点燃灯芯，“灯油耗尽正好十二个时辰。在无定坊，你得习惯用灯计时，因为这里的天空永远灰蒙蒙的，看日头不准。”

陆沉在床边坐下：“墨衍呢？”

“还在跟那个阵法较劲。”钱多宝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硬面饼和一截风干的肉，“先吃点东西。吃完我带你去看看他的‘工作室’——如果你能忍受那股子符水味儿的话。”

面饼粗粝，肉干咸得发苦。但陆沉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充分咀嚼。钱多宝靠在门边看着他，忽然问：“你在天枢宗时，外门弟子每月配额多少？”

“三块下品灵石，一瓶养气丹。”

“养气丹在黑市能卖两块灵石。”钱多宝掰着手指算，“也就是说，你每个月有五块灵石的‘基础价值’。那你知道无定坊一个普通散修，每个月要挣多少才能活下去吗？”

陆沉摇头。

“至少十块。”钱多宝竖起一根手指，“这还只是‘活下去’——有最差的窝棚住，有最低劣的辟谷丹吃，不至于饿死。如果想修炼？想买功法？想置办件像样的法器？那得翻倍，甚至翻几倍。”

他走到桌边，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的木算盘，手指拨弄间，算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以刚才那个买筑基丹的姑娘为例。她弟弟卡在炼气圆满，经脉已现萎缩迹象。一瓶筑基丹市场价二十五到三十中品灵石，她攒了三个月，攒了二十一块。差的那九块，她得用至少半年时间，去矿洞挖矿，或者去猎杀低阶妖兽——这两样活计，死亡率都在三成以上。”

算珠啪嗒一响：“所以对她来说，那瓶筑基丹的价值，等于她过去三个月的全部劳动，加上未来半年可能丧命的风险，再加上她母亲留下的遗物承载的情感价值。”

陆沉停下咀嚼。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冷血地算账？”钱多宝笑了，“但这就是无定坊，乃至整个修真界底层的现实。在这里，万物皆有价——只是有些价码写在脸上，有些藏在骨子里。”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厚厚的册子，摊在桌上。册子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一行都是一种物品或服务的名称，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和简注。

陆沉凑近细看：

“《无定坊实时估值录》——钱氏第七版”

条目示例：

“筑基丹（下品）：25-30中品灵石。注：月初供应足时取低值，月末短缺时取高值。天枢宗执法队巡查期间，溢价15%。”

“消息类-天枢宗动向：10下品灵石起。注：真伪自负，可追加‘验真费’（5灵石）由钱氏中介担保。”

“护送服务（坊市至黑风岭）：50下品灵石/人次。注：含三名炼气后期护卫，死亡率预估8%。”

“低阶功法《火球术》拓本：8中品灵石。注：来源存疑，可能缺失关键运转心法，购买需签‘意外自负契’。”

再往后翻，条目越来越“特别”：

“人情债（救命之恩）：估值浮动极大，下限为对方全部财产的30%，上限无封顶。建议签订‘分期偿还契’避免纠纷。”

“秘密（涉及宗门内幕）：视重要性50-500中品灵石不等。注：该品类交易风险极高，建议通过钱氏中介进行三方隔离。”

“道心誓言（约束性）：100中品灵石/次起。注：仅担保誓言形式完整，不担保履约意愿。”

陆沉抬起头：“这些东西……都能用数字衡量？”

“不能，但我必须给它们标价。”钱多宝收起册子，眼神变得认真，“因为如果不标价，交易就会变成纯粹的暴力抢夺——就像你刚才看到的，为半块肉干打得头破血流。有了价格，就有了谈判的基础，有了讨价还价的空间。哪怕这个价格是虚的，它至少让混乱有了一点秩序。”

他顿了顿：“我管这叫‘灵韵估值法’。核心原则是：万物皆可抽象为‘灵韵点数’，点数代表其在当前环境下的相对价值。这个价值不是固定的，它会随着供需、风险、情报、乃至天气变化而浮动。”

“就像凡俗的银钱？”

“不。”钱多宝摇头，“银钱本身有价值吗？没有。它只是价值的符号。我的‘灵韵点数’也一样——它不依附于任何实体灵石或宝物，它是一套纯粹的计量体系。你甚至可以说……它是一套‘语言’，用来描述这个混乱世界运行规律的语言。”

陆沉陷入沉思。

他想起天枢宗的贡献点制度——那也是一套计量体系，用来分配资源、评定功绩。但那套体系背后，是宗门绝对的权威和无法质疑的规则。而钱多宝的体系，诞生于完全的无序，它脆弱、功利、赤裸，却也……真实。

“你为什么做这个？”他问。

钱多宝沉默了一会儿。

“我爹是个账房先生。”他忽然说，声音低了些，“在凡俗的一个小县城，给米铺记账。他总说，这世上的事，说到底都是一本账。收多少，支多少，盈亏多少，一笔笔记清楚了，人心就稳了。”

“后来县城遭了灾，米铺囤粮抬价，我爹在账本上做了手脚，偷偷勾销了一些穷人的欠账。被发现后，被东家打断了一条腿。他临死前跟我说：儿啊，账本没有错，错的是做账的人。你要记账，就记一本谁都没法改的账。”

钱多宝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所以我就想，能不能造一本‘谁都改不了’的账？但后来我明白了，没有这种账。只要有人，账就会被改。我能做的，只是让改账的成本变高一点，让每一次改动都留下痕迹，让那些想胡来的人多掂量掂量。”

他拍了拍那本估值录：“这就是我的账本。它不完美，但至少……它让一些原本隐藏在暴力背后的东西，摊在了明面上。”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墨衍一头撞了进来，头发上还沾着草屑，眼睛里满是兴奋的血丝：“我找到了！第八千零三十八种变位！那个‘小须弥迷踪阵’的复位周期不是九个时辰，是八个时辰又三刻！我之前算错了，因为忽略了地脉潮汐对局部灵压的微扰——”

他忽然停住，鼻子抽了抽，目光落在桌上的硬面饼上：“有吃的？”

钱多宝无奈地推过剩下的半块饼。墨衍抓起来就啃，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还有，我发现那个阵法下面……连着东西。”

陆沉和钱多宝对视一眼。

“连着什么？”钱多宝问。

“不知道。但阵法反馈的灵压波形很奇怪——不是防护阵那种平稳的脉动，也不是杀阵那种尖锐的峰值，而是……像呼吸。”墨衍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悠长，深沉，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而且，我在阵眼附近发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碎石。

石头表面光滑，像是被水流冲刷了千万年，但边缘有整齐的断口——明显是人为切割的。石面上刻着极浅的纹路，纹路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然能辨认出是一种极其古拙的符文。

陆沉接过石头，指尖拂过纹路。

刹那间，他怀中的铜镜碎片微微发烫。

“这符文……”他低声说，“我在黑狱的《非命札记》拓本上见过类似的。赵三尺的师兄，玄尘，他研究过这种古符文体系。他说这是‘问天纹’，上古修士用来记录对天道质疑的符号。”

墨衍的眼睛更亮了：“问天？质疑天道？”

“《非命札记》上只提了一句：”天行有常，然常者，非定数也‘。这行字旁边，就画着类似的纹路。“

钱多宝凑过来看了看石头，又看了看墨衍：“你说的那个阵法在哪儿？”

“醉尘楼后院，那口枯井下面。”墨衍快速说道，“坊里人都说那是上古遗迹的入口，但从来没人敢下去——因为下去的人都没回来。井口有个残破的警示碑，上面写着‘险地勿入’。”

“所以你打算下去？”陆沉问。

“我当然想！”墨衍激动地说，“但那个迷踪阵只是第一道屏障。我破掉它之后，探测到下面至少还有三层嵌套阵法，一层比一层古老。凭我自己，破到明年也破不完。”

他看向陆沉，又看向钱多宝：“但如果我们三个一起……你有道则结晶碎片，能感应阵法核心的‘理’；钱串子有资源，能弄到破阵需要的耗材；我有技术和时间。我们联手，说不定真能进去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钱多宝摸着下巴，眼神闪烁——陆沉熟悉这种眼神，那是商人在评估风险与收益时的计算表情。

“下这种未知遗迹，风险极高。”钱多宝缓缓说，“按我的估值体系，探索未知险地的‘基础风险溢价’是300%。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投入一百灵石的资源，至少要有四百灵石的预期回报，才值得冒险。”

“可我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墨衍说，“怎么估算回报？”

“所以需要‘信息预购’。”钱多宝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快速写下几行字，“我今晚去找几个老坊民，买关于那口枯井的传闻。再找黑市的地脉勘测记录——如果有的话。这些信息能帮我们初步评估下面的危险等级和可能存在的宝物类型。”

他看向陆沉：“你怎么想？”

陆沉摩挲着那块碎石，感受着铜镜碎片传来的、与石上纹路隐隐共鸣的温热。

他想起了赵三尺那只清明的右眼，想起了老人最后那句“他们惧的非你，是你想明白”。

也许，下面的遗迹里，就有上古修士“想明白”之后留下的东西。

“我去。”他说。

钱多宝挑眉：“理由？”

“两个理由。”陆沉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我需要更古老的知识，来验证《逆命初论》的雏形。第二……”

他看向墨衍：“你不是说，阵法是天地法则的‘字’吗？那下面的遗迹，可能就是一本用最古老的‘字’写成的书。我想看看，上古的人，是怎么理解这个世界的。”

墨衍用力点头，眼神炽热得像要烧起来。

钱多宝看看两人，叹了口气，收起本子：“行吧。不过咱们得按规矩来——组成临时探险队，签署风险共担协议，明确收益分配比例。我可不想最后因为分赃不均，在井底打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三张泛黄的符纸，咬破指尖，用血在上面快速书写条款。写完后递给陆沉和墨衍：“看看，没问题就按手印。”

陆沉接过符纸。上面用极简练的文字写着：

“临时探险契约（钱氏制式第七版）”

甲方：钱多宝（资源提供、情报支持）

乙方：陆沉（道则感应、决策咨询）

丙方：墨衍（技术实施、阵法破解）

条款摘要：

1. 探索期间所有支出由甲方垫付，计入团队总成本。

2. 发现物品按‘灵韵估值法’即时估价，总价值扣除成本后，按甲4、乙3、丙3比例分配。

3. 探索期间团队成员需互救，见死不救者自动丧失全部分配权并需赔偿其余成员损失。

4. 若发现非实物类收获（如知识、情报），需共同议定其‘衍生价值’并纳入分配体系。

……

条款一共十二条，涵盖了从受伤抚恤到情报保密的各种细节。

墨衍看都没看就按了手印。陆沉仔细读了一遍，发现这份契约虽然冰冷功利，但至少在程序上，保证了相对的公平——尤其是在“互救”和“知识共享”这两条上，明显比无定坊通行的“生死自负”规则进步得多。

他也按下了手印。

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三道流光分别没入三人的掌心，形成一个淡红色的契约印记。

“好了，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了。”钱多宝拍拍手，“墨衍，你继续破解剩下的阵法，需要什么耗材列清单给我。陆沉，你抓紧时间研究那块石头和铜镜碎片的共鸣规律，这可能是我们通过某些古老禁制的钥匙。”

“你呢？”墨衍问。

“我去‘采购’。”钱多宝咧嘴一笑，“探险可不是光靠勇气就够的。我们需要避毒丹、探路符、应急传送阵盘、还有足够支撑七天的辟谷丹和清水——这些都要钱。”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两人：

“顺便说一句，按照我的估值体系，我们这支临时队伍目前的总‘预期价值’是负的——因为我垫付的所有资源，在获得收益前都是成本。所以……”

他顿了顿，笑容里多了些认真的意味：

“为了不让我的投资打水漂，也为了你们自己的命，请务必活着回来，带点值钱的东西出来。”

门关上了。

墨衍已经掏出炭笔和草纸，开始疯狂计算阵法的嵌套结构。陆沉则坐回床边，一手握着碎石，一手握着铜镜碎片，闭目感应那微弱的共鸣。

掌心的契约印记微微发热。

它不只是一个约束，更像一个坐标——标志着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三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因为不同的理由，暂时绑定在了一起。

陆沉睁开眼，看向窗外。

无定坊的夜晚降临得很快，灰雾渐渐被深蓝的夜色吞噬，只有坊市深处零星的灯火，像散布在旷野中的、随时可能熄灭的萤火。

而在那片黑暗的某处，醉尘楼后院的枯井下，一个被遗忘的上古遗迹正在等待。

等待有人推开那扇门，阅读那本用最古老的“字”写成的书。

等待有人问出，那些被时光掩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