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晨光斜斜地切进凤栖殿,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夜的余烬。铜炉里的炭火只剩灰白一片,偶尔“噼”一声,崩出一点火星,旋即熄灭。沈昭宁仍坐在书案前,背脊挺直,肩线平缓,仿佛整夜未眠对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一夜。
她手中捧着一本《政典》,纸页泛黄,边角卷起,是常翻之物。指尖停在“前朝废后案”一页,目光落在“以谤废嫡,权臣借势”八个字上。瞳孔微缩,不是惊惧,是冷醒。
昨夜青梧那句“您不恨吗?”还在耳边。她当时没答,现在也不打算回答。恨?恨一个从不曾真正看见她的人?恨一个把旧日温情当成一生执念的男人?
她轻轻合上书,指腹摩挲封面,低声说:“历史若真会重演,那也该由我来执笔。”
话音落,窗外檐角铜铃轻响,风动了。
门“吱呀”一声推开,青梧端着炭筐进来,脚步轻,眉心却拧着。她把新炭倒进铜炉,火苗“呼”地窜起一瞬,映亮她眼角的细汗。
“小姐,”她压着嗓子,“宫里传开了……说您‘以礼胁君,实为干政’,还有人讽您五年不承宠,是‘妒妇不得夫心’。”
沈昭宁没抬头,只问:“谁在传?”
青梧摇头:“底下小人嚼舌,可话头齐整,像是有人串过。孙公公悄悄递话,说是周廷章授意,想借舆论压您低头。”
“周廷章?”沈昭宁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砸在地面,“他不过是一支笔,写什么,还不是看主子脸色?”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雪停了,可风未止。庭院里积雪半化,泥水混着残叶,踩一脚能陷到脚踝。几只麻雀在檐下跳,啄着昨日撒的米粒。
她望着那几只鸟,忽然说:“青梧,你知道前朝那位废后是怎么死的吗?”
青梧一愣,摇头。
“流言先起于市井,说她‘牝鸡司晨’,干涉朝政。后来百官联名弹劾,说她‘德不配位’。再后来,她幽居冷宫,三月暴毙。”沈昭宁转过身,目光清冷,“没人查死因,只说她‘心疾发作’。”
她走回书案,提笔蘸墨,在《政典》空白处写下一行字:“废后不必有罪,只需有‘名’。”
墨迹深黑,透纸三分。
青梧看着那行字,心头一紧。她知道小姐不是危言耸听。昨夜太皇太后虽收回诏书,可太子仍在,朝中势力未清。若真让流言坐大,今日说她“干政”,明日便可说她“谋逆”。
她正要开口,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绿芜,柳含烟的贴身宫女,眼下乌青,发髻散乱,像是刚跑完长路。
“小姐!”她扑通跪下,声音发颤,“柳姑娘……要被迁出别院了!说是‘静养’,可连她的琴都收走了,绿芜我也被调去浣衣局……”
沈昭宁笔尖一顿。
墨滴落纸,晕开一朵花。
她缓缓抬眼:“谁下的令?”
“不知……是内务府直接派人,连东宫都没通禀。孙公公说,怕是……怕是有人要灭口。”
沈昭宁笑了。不是笑,是嘴角扯了一下。
“灭口?”她轻声说,“她若死了,我便是凶手。”
青梧一惊:“小姐?”
“今日她被逐,明日便说我容不下妾室;她若暴毙,便是我妒极杀人。”沈昭宁站起身,走到铜镜前,伸手理了理发髻,“一石二鸟,好计策。他们要的不是她死,是我乱。”
她转身,披上外袍:“走,去御花园。”
青梧愣住:“现在?”
“现在。”她声音平静,“流言要的是我躲着不见人,我偏要走出去。”
御花园里风正烈。
春寒料峭,雪未化尽,踩在脚下咯吱作响。柳含烟抱着琴匣,独自穿园而过。她穿一身素白裙衫,发髻简单挽起,插一支木簪,像极了五年前那个在柴房外端姜汤的宫女。
可如今,她走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又在她身后聚拢,窃语如风过耳。
“那就是祸水柳氏,害得太子五年不近后宫!”
“听说皇后要拿她开刀呢,前日拒接废诏,今日就要除患了。”
“活该!一个贱婢,也敢肖想凤位?”
柳含烟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琴匣边缘,指节发白。她不敢应,也不敢哭。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躲在柴房里偷偷抹泪的姑娘了。她是局中一枚棋,动一步,便可能死。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地上残雪,扑向她面门。她下意识闭眼,手一松——
琴匣脱手,坠地。
“啪”的一声,锁扣崩开,谱页如雪片般飞散,落进泥水里。
众人哄笑。
“哎哟,琴都抱不住,还想勾引太子?”
“这谱子该烧了,脏了东宫的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走入风雪。
沈昭宁。
她未撑伞,未戴帷帽,只穿一身素银边常服,裙裾扫过泥水,脚步平稳。青梧想拦,她抬手止住。
她径直走到柳含烟面前,蹲下身。
风卷着雪粒打在她脸上,她不动。她伸手,一页页拾起泥中的谱页,指尖拂去雪尘,动作轻缓,像在收拾自己失落的年华。
有人讥笑:“皇后何必装善?她一个贱婢,也配您亲手拾物?”
沈昭宁缓缓起身,将谱页整整齐齐交还柳含烟,声音清越,不怒不争:
“此谱乃《山居吟》,前朝乐正所作,非淫词艳曲。诸位若识字,不妨读一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
“今日她所受之辱,是因她曾侍奉太子;明日若有人辱我,是否也因我曾嫁予君王?”
人群一静。
她继续说:“礼法不存于金殿,而在每一声窃语之中。你们今日笑她,他日便可笑我。唇亡齿寒,不懂么?”
一名年轻御史低头退开,另一人皱眉不语。流言之势,首次受挫。
柳含烟捧着谱页,手抖得厉害。她抬头看沈昭宁,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沈昭宁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悲无喜。
“走吧。”她说,“别让人等久了。”
她转身离开,背影笔直如松。
柳含烟站在原地,风卷着她的衣角,像要将她撕碎。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过这个女人——不是敌人,不是情敌,而是一个比她更早看透这局的人。
她不是来救她的。她是来告诉所有人:这场戏,她不陪了。
东宫内殿,萧景珩正在批阅奏章。
案几上堆着厚厚一叠,他看得极慢,字字入眼,却一句未进心。他眼前全是沈昭宁蹲在泥里拾谱的画面。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为那个女人弯腰?
他胸口闷得发疼,像被什么堵住,上不去,下不来。
“殿下!”孙德全急步进来,脸色发白,“御花园出了事!有人造谣中伤皇后,柳姑娘的琴谱被扔了一地,皇后亲自……亲自拾了回来!”
萧景珩猛地抬头:“什么?”
“宫人议论纷纷,说皇后这是做戏,也有人说她心狠手辣,要借柳姑娘立威……”
“闭嘴!”萧景珩一掌拍在案上,砚台震翻,墨汁泼了一地。
他霍然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大殿里回荡,像鼓点敲在他心上。
“查!”他咬牙,“给我查出是谁在传这些话!”
“奴才已查,是两名小吏在茶楼散布流言,已被拿下。”
“带上来!”
“殿下,按律当交刑部审讯……”
“朕说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小吏被押入殿中,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说!谁指使你们?”萧景珩站在他们面前,眼神暴戾。
“小人……小人只是听人说……”
“听谁说?”
“不知……是茶楼里有人说……”
萧景珩盯着他们,忽然冷笑:“好,好得很。一句‘不知’,就想脱罪?”
他转身,抽出案旁佩剑,寒光一闪——
血溅三尺。
两名小吏头颅落地,滚到殿角。
孙德全跪下,浑身发抖:“殿下……或可查明源头……”
“源头?”萧景珩喘着气,剑尖滴血,“朕杀的是口舌,不是人心!还查什么?”
他站在血泊前,胸口剧烈起伏。他不是不知道,这样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可他控制不住。
他恨那些嚼舌根的人,更恨自己——恨自己昨夜在慈宁宫跪得像个罪人,恨自己今晨看见沈昭宁为柳含烟拾谱时,心里竟泛起一丝酸楚。
他凭什么酸楚?她才是他的妻。
可她看都不看他。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喉结滚动,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夜深了。
凤栖殿灯未熄。
沈昭宁坐在灯下,手中批阅着旧档,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读的是前朝几位废后的生平,每一字都像刀刻进记忆。
青梧在外间守着炭炉,眼睛却一直瞄着门口。
她知道,今晚不会太平。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宫靴声。
她屏住呼吸,悄悄望向内殿——小姐仍在执笔,背影纹丝未动。
门外那人站了很久。
大氅覆雪,手握门环,却始终没有叩击。
风从门缝吹进来,灯焰晃了晃。
沈昭宁笔尖微顿。
一滴墨落纸,晕成一朵墨梅。
她没抬头,也没动。
外面那人,终究转身离去。
青梧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忽听“咔”一声轻响——是炭筐底部裂开的声音。
她走过去查看,拨开碎炭,指尖触到一角硬物。
抽出来,是一张素笺。
墨迹被炭灰半掩,只露出四个字:
西山别院
她瞳孔骤缩,迅速将信藏入袖中,望向内殿灯火——小姐仍在灯下执笔,背影孤绝如刃。
她没叫她,也没动。
只是轻轻吹熄了外间那盏灯。
风穿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
一声轻响,像谁在夜里叹气。
镜头拉远。
宫道蜿蜒,积雪未扫,远处一座宫门半开,门后暗巷深处,一盏灯笼幽幽亮起,映出两个黑影。
一人低语:“西山那边,准备好了。”
另一人点头:“只要她出宫,便再无回头路。”
灯笼熄灭。
黑暗吞没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