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宫门刚开一条缝,雪光便涌了进来。
沈昭宁立于轿前,未登。她穿一身素色祭服,广袖垂落,腰间无佩,头上幂篱轻掩,只露出半截下颌,白得像雪压断的瓷片。青梧站在她身侧,手里攥着暖炉,指节发青。风从宫墙夹道刮过,卷起细雪,扑在脸上,冷得扎人。
“小姐,”青梧低声道,“今日不宜出。”
沈昭宁没应。她抬手掀了掀幂篱,望向天际。云层低垂,灰白交叠,雪未停,只是小了。她目光越过宫墙,落在远处西山的方向——那里藏了一夜的秘密,也埋着五年来无人敢碰的真相。
“你说风紧?”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地,“可若真有风,也该吹开些旧尘。”
青梧心头一紧。她听懂了。小姐不是去祭春,是去挖根。
轿子启行时,宫门守卫只看了一眼令牌,便放行了。皇后祭春,合乎礼制,谁敢拦?可青梧知道,这一去,不是祈福,是闯局。她悄悄摸了摸袖中那张素笺——“西山别院”四字已被她用指甲反复划过,墨迹都快磨没了。昨夜炭筐裂开,信纸藏得极深,若非她拨炭寻物,绝不会发现。是谁放进来的?孙公公?还是……宫里另有其人?
她不敢想。
轿子出城后,路渐荒。官道上的雪被车马踏实,结成冰壳,轿夫走得慢,一步一滑。窗外景物稀疏,枯树、残碑、破庙,偶尔掠过几个挑担农人,见了仪仗,慌忙避让。青梧掀帘看了一眼,远处山脊隐在雾中,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西山到了。
别院在半山腰,原是先帝避暑行宫的一处偏院,后来荒废,赐给了柳含烟。名义上是“静养”,实则是囚。五年来,无人能入,连东宫太监也只能送到山脚。如今院门虚掩,门环上积雪半化,门槛被雪埋了半截,仿佛许久没人走动。
沈昭宁下轿,未撑伞。她缓步上前,靴底踩在雪上,发出“咯吱”一声,像是踩碎了什么。
院内荒草没膝,枯枝横斜。廊下倒着一架古琴,桐木已裂,琴弦尽断,有的缠在柱角,有的垂落泥中,像死蛇。沈昭宁停步,目光落在琴上。这琴她认得——《清商》,柳含烟最爱的琴。据说太子曾亲手为她调音,一弹就是整夜。如今琴毁,人去。
她继续往正堂走。
门没锁。推开来,一股陈年尘气扑面。屋内家具蒙尘,案几歪斜,帷帐褪色,唯墙角炭炉尚有余温。炉火熄了,但灰烬未冷,轻轻一拨,底下还泛着红光。
青梧皱眉:“有人刚走不久。”
沈昭宁蹲下身,伸手探入炉底。灰烬烫手,她不避,指尖在炭渣中细细翻找。忽然,触到一角硬物。她抽出,是半页纸,边缘焦黑,中央残留墨迹四字:**血枯经闭**。
风从破窗灌入,纸页轻颤。
青梧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妇人之症,血不生,经不行,久则损命……她若真病至此,如何还能……”话到嘴边,她猛地住口。
沈昭宁没让她说完。她盯着那四字,眼神沉得像井底。血枯经闭——不是小病,是重疾。需常年调养,禁房事,忌劳神。可柳含烟五年间被太子念念不忘,夜夜听琴,晨昏问安,甚至传出“待朕登基,便迎你入宫”的私语。若她真病至此,那些话,那些情,算什么?
是怜悯?还是欺骗?
她指尖轻轻抚过“闭”字,墨迹微凸,是新写的。这药方,不是旧物,是近日所书,被人仓促烧毁,却未烧尽。
“她在骗他。”沈昭宁低声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青梧咬唇:“可谁让她骗的?又是谁……不想让她好?”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风穿梁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沈昭宁将残页收进袖中,站起身。她走向内室,床榻上被褥已撤,只剩一张空板。妆台蒙尘,铜镜破裂,裂痕从中心向外扩散,像一张被撕开的脸。她伸手抚过镜面,指尖沾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起初极轻,混在风雪中几乎听不见。接着,越来越近,节奏整齐,是禁军骑队。
青梧脸色一变:“不好,是铁骑!”
她冲到窗边,扒开积雪往外看。数十禁军已至院外,甲胄覆霜,刀出半鞘,领头一人手持令箭,高声喝道:“奉太子令,查逆党窝藏之地!院中所有人,即刻出列,不得擅离!”
青梧回头,声音发抖:“小姐,他们没拿您的名号,是要……围而不报!”
沈昭宁没慌。她整了整衣袖,缓步走出正堂,立于阶前。幂篱未摘,只微微掀开一线,露出一双眼睛——冷、静、不惊不怒。
禁军统领策马上前,见是皇后,神色微变,却未下马:“皇后驾临,末将不知……但太子有令,此地涉逆,任何人不得擅离。”
“本宫是皇后。”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是囚犯。要拿人,叫你主子亲自来。”
统领脸色一僵。身后士兵骚动,有人低声嘀咕:“皇后在此,你们还敢围?”
青梧趁机上前,怒斥:“尔等持械围困皇后,是想造反不成?还不退下!”
一名士兵推她一把,她踉跄后退,肩撞柱角,痛哼一声,扶着墙才没倒下。
沈昭宁眼皮都没眨一下。她仍立在阶前,风卷起她的衣角,像一面不降的旗。
“我再说一遍。”她看着统领,“要拿人,叫你主子来。”
统领握紧令箭,额头冒汗。他知道,若真动手,今日之事必成大祸。可若放行,太子问责,他也难逃罪责。
正僵持间,风雪骤烈。
一骑黑马破雪而来,马蹄踏碎冰壳,溅起雪浪。马上之人玄色大氅,肩头积雪未扫,眉目冷峻,正是萧景珩。
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靴底踩进雪中,留下深深印痕。他看也没看统领,只挥手:“撤。”
一声令下,铁甲如潮水般退散,片刻间,院中只剩他与她。
风雪中,两人相距不过五步。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你为何来此?”
她不答。
扬手一掷,残页飞出,正落在他胸前。纸片飘落掌心,他低头一看,瞳孔骤缩。
“血枯经闭”四字,刺入眼底。
他手指猛地收紧,纸页被攥成一团。指节发白,手腕微微发抖。
“这……从何而来?”他声音微颤。
她迎风而立,一字一句:“臣妾想问陛下,她病重五年,您可知晓?”
风停了一瞬。
他抬头看她,眼神复杂——有震惊,有痛楚,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戳破谎言的羞耻。
“你……你怎么会……”
“她若真病至此,如何还能夜夜为你抚琴?如何还能承受你三年前那次深夜探视?如何还能……”她顿了顿,目光如刀,“让您以为,她仍是那个能为您暖手的姑娘?”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被抽了一耳光。
“不可能……她从未提过……太医每月都报‘安康’……”
“太医?”她冷笑,“谁的太医?周廷章的人?还是太皇太后的眼线?”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也不是那个冷眼看她独坐新房的帝王。他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痴人,被爱蒙蔽,被情困住,连真相都看不见。
“她若真好,为何五年不出别院?”她声音轻了,“为何连琴都被毁?为何药方要烧?”
他喉头滚动,像是有什么哽住,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风又起,雪扑在他脸上,融化,顺着下颌流下,像泪。
“你早知道?”他终于问。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我猜到,有人不想让你知道。”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忽明忽暗。忽然,他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腕。
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她没挣,也没躲。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声音低哑,“毁她?毁我?还是……毁这五年?”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臣妾只是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真相?”他冷笑,“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相?你以为她是病?她是被逼的!她若不说病,早被人毒死!她若不装柔弱,早就被逐出宫门!你懂什么?”
她怔住。
他松开手,喘着气,眼神却不再凶狠,而是疲惫,近乎崩溃。
“你以为我不想见她?我日日派人送药,月月换太医……可每次去,她都闭门不见,只让我听一曲《长相思》……我以为……我以为她是害羞,是矜持……”他声音低下去,“我竟……竟从未想过,她是病了。”
沈昭宁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是不爱她。他是太爱那个影子,爱到不敢看清影子背后的真相。
她缓缓收回手,腕上留下一圈红痕。
“陛下。”她轻声说,“有些真相,不是用来毁人的。是用来醒的。”
他没应。风雪中,他站着,像一尊被冻住的雕像。
良久,他转身,对远处禁军挥了挥手:“护送皇后回宫。任何人,不得阻拦。”
轿子重新抬起时,雪更大了。
青梧替她整理衣袖,手还在抖。她忽然摸到袖袋里有东西,一探,竟是另一封信。
信纸新湿,墨迹未干,无落款,仅书八字:
凤栖将倾,速归。
她脸色刷地变白:“小姐……这信……我们走时没有……是有人……在轿里放的!”
沈昭宁接过信,指尖触到墨迹,是刚写的。她掀帘望向车驾随行之人——轿夫、宫女、侍卫,个个低头缩颈,看不出异样。
可有人知道她们去了西山,有人知道她们何时回
有人,就在身边。
她将信收起,没说话。只是掀开幂篱,望向远处宫阙。风雪中,城墙如巨兽匍匐,宫门半隐,像一张等着吞人的嘴。
“他们等的不是我回,”她低声说,“是我永不回。”
轿子入宫时,天已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