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想她走。
也不是想她留。
可他就是受不了她这样——明明受了委屈,却连眼泪都不肯掉一滴;明明可以哭闹,却偏要用礼法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喉结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城西别院,梅树下。
柳含烟坐在廊下抚琴,弹的是《山居吟》。曲调清淡,像山间雾气,缠着旧梦不放。她指尖轻拨,眼神却空,仿佛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数日子。
绿芜从院外匆匆进来,脚步急,声音压得极低:“姐姐,正殿出了事……皇后拒接废诏,当众质问百官,太皇太后亲临,收回诏书,太子被召去慈宁宫……”
柳含烟手指一颤。
第七弦“铮”然骤断。
指尖被豁口划破,血珠沁出,滴落在桐木琴面,蜿蜒如泪。
她怔住,低头看着那滴血,像看着某种预兆。
良久,她没动,也没哭。只是慢慢放下手,任那断弦垂落,像一条死蛇。
窗外一树寒梅被风摇落,花瓣飘入琴匣,覆住未完的谱页。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她躲在柴房外,隔着门缝看他咳得撕心裂肺,她端进去一碗姜汤,他睁开眼,说:“你来了。”
那时她以为,只要他在,她就在。
可现在,她连名字都不能提。
她伏案,终于轻泣。无声,却比嚎啕更痛。
凤栖殿,晨光斜照。
沈昭宁换下素衣,重新穿上常服,发髻拢得一丝不苟。青梧端来一碗热粥,她摇摇头。
“不吃?”青梧问。
“不饿。”
“小姐,您刚才……真厉害。”青梧忍不住笑了一下,又赶紧压住,“我都替您捏把汗,可您一站上去,我就知道,他们完了。”
沈昭宁低头整理袖口,动作平静:“我不是为了赢。”
“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她抬眼,目光清冷,“我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青梧没再说话。她知道小姐不是逞强,她是把五年来的委屈,一寸寸碾成骨气,压进每一次呼吸里。
她悄悄看了眼窗外,低声道:“柳含烟那边……有消息了。”
沈昭宁手一顿。
“怎么?”
“断弦,流血,哭了。”
沈昭宁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抚过妆台上的银簪——昨夜烘过的那支,还带着余温。
她没问为什么哭,也没说可怜。
她只是轻轻说了句:“她也熬不住了。”
青梧点头:“可她再熬,也熬不过您。她是影子,您是真人。”
沈昭宁没应。
她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风卷着梅香进来,清冽,却刺鼻。
她望着远处慈宁宫的方向,知道萧景珩正在那里,被太皇太后训话。她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也不想知道。
她只知道,这一局,才刚开始。
废后诏书收回,不代表她安全。
太皇太后出手,不代表她得宠。
她赢的,只是一场仪式上的胜利。
真正的较量,在人心,在时间,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她缓缓关上窗,转身走向书案。
案上摊着一本《礼记》,昨夜合上的那一页,封皮上还留着她指尖的压痕。
她翻开,继续读。
青梧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小姐比任何时候都像皇后——不是因为凤冠霞帔,而是因为她终于不再等别人给她名分。
她自己,就是名分。
慈宁宫,暖阁。
炭火烧得正旺,太皇太后坐在榻上,手捧铜炉,眼皮都没抬。
萧景珩跪在蒲团上,脊背挺直,脸色难看。
“你很好。”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新婚夜冷落皇后,五年来纵容私宠,如今还要借百官之手废她?你当这东宫是你一个人的牢笼?”
“儿臣……只是……”
“只是什么?”她抬眼,目光如刀,“你当沈昭宁是寻常女子?她父亲是左都御史,门生遍布六部,她本人熟读礼法,清誉满京,你一道诏书就想废她?你当天下人都是瞎子?”
萧景珩咬牙:“她今日当众质问,分明是挑衅皇权!”
“挑衅?”太皇太后冷笑,“是你先失礼在先。你若真有本事,就把心收回来,堂堂正正做个丈夫。你做不到,还想毁她名节?萧景珩,你让我失望。”
最后一句,轻如耳语,却重如千钧。
萧景珩低头,额角渗出冷汗。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为了一段年少时的温情,折磨了两个女人五年,也把自己困在悔与执之间。
他想反驳,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回去吧。诏书已收,此事作罢。但你要记住——”
她盯着他,目光锐利,“沈昭宁不是你能轻易撼动的人。若你再行此等昏招,我不介意换一个太子。”
萧景珩浑身一震。
他缓缓叩首,退出暖阁。外头风雪已停,天光大亮。他站在台阶上,
望着远处凤栖殿的屋檐,忽然觉得,那座他五年来避之不及的宫殿,此刻竟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转身,慢慢走回东宫。
路上遇见小太监阿福,捧着一叠奏章,见他连忙跪下。
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阿福低头退开,却在经过时,极轻地说了句:“殿下,柳姑娘……昨夜烧了她的琴谱。”
萧景珩脚步一顿。
他没回头,也没问为什么。 他只是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背影第一次,显得有些佝偻。
凤栖殿,灯影摇曳。
沈昭宁坐在灯下,手中握着一支笔,正在抄写《女诫》。 青梧坐在角落缝补衣裳,针线穿梭,偶尔抬头看她一眼。
“小姐,您说……他会不会再来?”
沈昭宁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她没抬头,只淡淡道:“来或不来,都不重要。”青梧咬了咬线头,低声道:“可您心里……”
“心里什么?”
“您不恨吗?”
沈昭宁终于抬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恨?”她轻轻笑了下,“我早就过了恨他的年纪。我现在只想知道——”
她放下笔,指尖抚过书页边缘,“他到底想把我逼到什么地步,才肯承认,我也是个人。”
青梧没再问。
她知道,小姐不是软弱,是太清醒 清醒到连恨,都懒得浪费力气。
窗外,天完全黑了。
一轮冷月挂在宫墙上,照得积雪泛青 风穿过回廊,吹动檐角铜铃,叮——
一声轻响,像谁在夜里叹气。